普云大师哑然失笑, 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禅房中明明没有焚香, 他的声音却如青烟一般袅袅, 上达了佛主所在的地方:“不修今生修来世, 人的一生就是把柄啊。”
周锡兵耸然,惊觉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普云大师还能忌惮什么?他唯一忌惮的就是他师弟的名声。修行祝由十三科也好,帮人看风水改命挡煞乃至横死也罢,甚至连吸.毒过量瘐毙街头,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归根结底全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给人开了死门就不一样了, 那是在害人啊!普仁和尚还要怎么在佛门立足。酒肉穿肠过, 佛主心中留。这不是穿肠的酒肉, 这是让他死了都无法解脱的罪孽。
雪娃娃的案子专案组一直没有解散。每年案子都会被南城公安局拿出来再梳理一遍相关档案。十二年前,正是网络开始逐步深入影响国人生活的时候。因为网友的热心加入,雪娃娃案在网络上的知名度颇高, 更多的民众开始知晓这件事。
普云大师即使当年不知道雪娃娃案跟自己的师弟相关。在师弟横死街头后好几年的时间, 已经足够让他将那桩阴森鬼魅的雪娃娃案与自己的师弟联系到一起。他报了警的话,警察第一个怀疑的凶手就是已经死了的普仁和尚。诡异的法事是他主持的。偏执狂会为了执念杀人,一个深陷毒.海的疯和尚又怎么会绝无可能害死一个无冤无仇的小姑娘呢?甚至连悬案成为悬案都有了更加可以被原谅的理由。谁会想到和尚而且是个相当有名的和尚杀人,谁又会无缘无故搜查寺庙,干扰了和尚的清修。
死人最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当年种种事情,已经随着普仁和尚的死, 都被掩埋进了黄土中。
也许普云大师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那个小姑娘的死亡真的不是自己师弟动的手。甚至就连普仁和尚自己都不能确定。就算人不是普仁和尚杀的,既然普仁是个瘾.君子, 凶手也可以趁他吸.毒之后,将凶器跟尸体都丢在他面前,他也难以分辨清楚。一个吸了.毒的人,意识原本就是错乱的。更何况,他完全有可能在错乱中杀了人。
悬案之所以能够在多年后破获的,基本上都是案发现场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有效生物身份信息,当犯罪嫌疑人或者其近.亲属涉及新的案子被抓时,通过庞大的基因库对比,才提示了嫌疑人的身份,从而案情侦查获得重大突破。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当年的雪娃娃案,警方始终没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更加别说采集到嫌疑犯留下的指纹或者是毛发、血液以及唾液等标本了。普云大师上哪儿找证据去证明师弟连他自己都怀疑的清白。
普云大师的脸上满是深深的寂寥:“修行人本当远离世俗,不生贪恋。贪着庙宇高大辉煌,贪着佛众声势浩荡,贪着弘扬佛法,都是一个贪。那么多修行的人,又有多少能够得道成佛呢。”
日影移动,老和尚的脸陷在光晕中,仿佛已经坐化成佛。他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面色苍黄,干瘪的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再开口追问或者说是指责眼前的这位老和尚。十二年前,有人硬生生个地拽着他去借运改命。他不接手的话,那个小姑娘会没了性命。他除了硬着头皮想办法救下了那个小姑娘以外,他又有多好的办法完美地解决掉这件事?
报警的话,且不说会牵连出他一直想要维护的师弟;况且即使报了警的话,被推出来顶罪的也只会是那三个人。时隔多年,联系着这一切的吴芸宁可丢下才十一岁的女儿独在世间,都坚决不肯透露幕后人的信息,可见她对这人的畏惧到了什么地步。一份语焉不详的八字又能说明什么?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松口,又能证明什么呢?普云大师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为谁施法。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又怎么能登上大雅之堂?
不对!周锡兵的目光落在了普云大师脸上,两侧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落在了茶碗边,轻轻叩击着轻薄的瓷碗,发出了一声清越的脆响。那脆响声还没落下,他的声音混在其中响了起来:“那几个发现了王函的人,不是闲着无聊偶然走到那座荒山的吧?他们是受到了提示才去山中游玩的。当年的案卷记录写的非常清楚,他们听人说那里风景非常美,据说还有山洞可以探险。”
普云大师像是没有听到对面警察的话一样,继续默默地数着自己手中的菩提子。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默诵经文。
“王函受寒发热不是偶然。有人给了她暗示,她得发烧才能活下去。所以她很快就想办法让自己发起了烧来。而与此同时,师父你借口她发热,水被烧得蒸发掉了,不能借命格给其他人。那些人逼问你怎么办,你勉为其难提出了开生门,将运势引过去。如此一来,王函的文曲星命格就被借走了。”周锡兵一条条地分析下去,“但就跟师父你说的一样,人的命格是不可能被借走的,运势疾病也一样。祝由十三科运用的是心理学疗法,借助患者的心理暗示和人体自愈能力治疗疾病。改命换运也是一样的。说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每一次都到了吗?当然不是,只是他没打的时候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所谓的开生门其实是拖延之术,甚至连无法开死门以及只能开生门的条件都是老和尚随口乱编的。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稳住当时控制了王函的人。
普云大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面上是悲天悯人的微笑:“哪里有生门,又哪里有死门啊。老和尚愚钝得很,老来多健忘,哪里还记得好几十年前匆匆一瞥的东西。”
人贵健忘,人贵无执念,人贵不痴狂。愚钝是福,平凡是福,人生苦从识字起。
周锡兵只停顿了一刻,接着说了下去:“陶鑫去帮王函买药也不是出于怜悯之心。他是希望王函尽快退烧以后,你就可以给她开死门了。”
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陶鑫最初带走王函的目的应该不是开死门,否则他不会给王家爸爸留下字条说,你知道该怎么办。多年后,有人给吴芸传递了同样的字条,吴芸虽然恐慌,但还能稳住,这就代表着这个“你知道该怎么办”,不是等同让孩子去送死,而是承受吴芸小学时代要承受的命运。
“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意外。王函没被送出去,有人碰上了大麻烦,情况十分紧急。这个人一旦出事了,对他们来说都是大麻烦。陶鑫拿不到他想要的土地开发,郑东升与吴芸也骑虎难下。在这个时候,曾经见过普仁师父开死门的吴芸或者说她背后的人想到了开死门。对,之前他们见识过开死门之后的效果,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吴芸找上了你。”
这些人中,有人会去买药也是普云大师的料想之中。毕竟,他们知道开死门之后发生的奇迹逆转,却没人知晓开生门以后到底会怎样。命格究竟能不能逆转,他们心中没有底数。
当时安市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陶鑫,警方的介入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心理压力。绑架犯一旦是受害者的熟人,那么为了防止被认出来,罪犯基本上都会选择撕票。毕竟,尸体只要能处理好,死人比活人被发现的概率要低上很多。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杀了王函,利用王函的尸体开死门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普云大师应该是想让这些人带着王函去医院,毕竟小孩子身子弱,一旦发起高烧来,得不到有效的处理,是很难自愈的。在这个过程中,为了确保王函不被活活烧死,普云大师很可能向他们强调了发烧致死的人是没有办法开死门的。死门会反噬,开了死门借命格的人终将会不得善终,得了一时的便宜,往后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化解。
不对不对,不仅仅如此。他应该还暗示了开了生门以后,借命格的人跟被借命格的人,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关联。就像是寄生,一旦寄主遭遇不测,寄生的生物也会跟着受到打击。普云大师用这样的手段,间接着保护了王函后面的人身安全。
既然是权宜之计,那么为什么王函的创伤后应激反应会那样强大?王汀曾经跟自己强调过很多次,当年的王函极为聪明。甚至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再搜索“王涵”这个名字,他依然可以找到关于这位天才小女孩的旧年新闻。她一直封存着回忆,唯一的原因就是威胁始终不曾解除。她自保的潜意识让她真的像普云大师当时随意描述的一样,变成了一个极为平凡的年轻姑娘。
据说,人是自我意识和外界对自己认知共同作用下的产物。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什么样的,周围人也这样认为,那么最终这个人就会长成这样。
十一岁的王函虽然被解救了出来,却选择三缄其口。好像疾病的反复一样,她的失忆肯定也有变化的过程。最初的大病以后,她应该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她发现周围不安全,所以她自保的本能让她的脑子再度删除了这些记忆。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发现凶手还逍遥法外甚至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选择报警或者向家长求助?答案也许只有两种,一种凶手太强大,强大到寻常人根本不敢触碰的地步,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她不相信警察或者父母。后者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无论警察还是父母都不能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她宁可选择遗忘,烂在肚子里;另一种就是她认为警察或者父母跟罪犯是一伙的。
王汀的话回荡在周锡兵的脑海中。她的声音清洌洌的如同山泉水,说不出的清冷剔透:“当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那句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确知道更多的事情?”
王函从被带走到被找回,中间经历的时间并不短。那时的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小姑娘,她肯定是从绑匪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她在被警察解救回来以后也选择装傻充愣甚至在时间久了以后,她真的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又是假的了。
被警方营救出来的王函大病了一场。她不亲近父母,甚至觉得他们陌生,唯一愿意接触的人只有大她七岁的姐姐王函。她为什么这样信任姐姐?因为姐姐在第一时间报了警,所以姐姐跟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
周锡兵沉重地阖上了眼睛,半晌说不出任何话来。漫长的岁月中,背负着痛苦前行的人或许从来不止是王汀,还有陷入了对至亲恐惧与提防的王函。周锡兵难以想象,这个年纪小小的姑娘记忆清楚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的父亲的。她又是如何的恐惧与厌恨。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严格扮演着普云大师当年描述中被借了命格以后的少女形象。演的时间太长了,她自己渐渐的,也就忘了她本来是什么模样。
远远的,寺庙中响起了悠扬的撞钟声。周锡兵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说名《丧钟为谁而鸣》。他不记得这本小说究竟说了什么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过这本小说。也许他只知道小说的名字而已,这个时候,这个名字闯入了他的脑海当中。
犯罪行为对受害者的影响往往是漫长的一生。有多少人在遭遇不幸后,人生轨迹被强行扭曲了。想要再将命运倒带重来,谁又能拨动命运的时钟呢。
从禅房中出来之后,周锡兵的心情极为沉重。在这漫长的罪恶中,不幸死掉的人惨不忍睹,“幸运”存活下来的人,难道真的值得无比庆幸吗?明明她们可以有更美好灿烂的人生。
沉重的心情让他的步履无法轻盈起来,以至于从走廊上匆匆忙忙赶来的中年和尚迎面而至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避开。
中年和尚大吃一惊,赶紧朝周锡兵匆匆行了个礼,连客气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慌慌地去叩击禅房的门板:“师父,出大事了。您供奉在佛主旁边的坛子被人调包了。我刚才亲自去擦拭坛子上的灰时,才发现不对头。那坛子的花纹走向似是而非,绝对不是原先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