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持一卷书,眉目清雅, 浑身散发着安静的气质, 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程寻微微一怔,很快移开了目光。
她才答应二哥, 要与同窗保持距离, 尤其是纪方和苏凌。所以除了多瞧了苏凌两眼之外,她半句话都没再同他讲。
学习果然是一门艺术, 她全情投入后,很快沉迷其中。什么系统、女主角、新同学被她统统抛到了脑后。
在书院学习的日子实在是太舒爽了。如果忽略骑射课的话。
程寻在书院三年,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骑射。明明她也挺努力, 怎么偏偏就是丁等呢?她想,肯定是因为她和教骑射的高夫子气场不和。
这日阳光明媚, 微风和煦,是上骑射课的好时机。
高夫子面容严肃,将一众穿着玄色箭袖的学子带到了校场:“今日骑射课试,两人一组,比赛射靶子。失败的要接受惩罚。给你们一刻钟准备。”
众学子纷纷议论, 高夫子也不理会, 直接指了几个人去移靶子。
程寻听得心尖微颤儿, 课试?失败了还要接受惩罚?
上次高夫子罚她绕着小校场跑了八圈儿, 跑下来腿都是软的,喉咙里也满是血腥味儿。
想起旧事,她就一阵心慌。
高夫子的课试也太没道理了。如果箭术第二不幸撞上了箭术第一,那岂不是也要受罚?
她偷偷瞥了一眼虎背熊腰的高夫子, 悲凉之情油然而生。
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程寻一惊,回头看向英姿飒爽的少年。
纪方袖子微微撸起了一些,笑容洋溢:“阿寻,待会儿咱们一组?高夫子没分组,大家都自己结伴儿的。”
“不要。”程寻果断摇头,“我肯定会输给你的。”
“输了也没什么啊,高夫子不会罚的太厉害,大不了我陪你罚站。”纪方满不在乎。
程寻摆手,有些心不在焉:“不用了,你去和温建勋一起吧。”她随手一指:“你看,他是不是在找你?”
温建勋也来自京城,和纪方一前一后进书院,两人关系不错。
纪方闻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真看见了温建勋。冲好友打了个招呼,他笑笑:“老温箭术也不错,我还是……”再一回头,哪里还有程寻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阿寻最近是不是在躲着他?
……
大家都在寻找搭伴儿的对手,程寻环顾四周,忽的心念一动,来了个新同学,学子的人数变成了奇数,那岂不是就会有个人落单?
如果落单的人正好是她程寻……
“哎呦。”她正想的入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同学的后背上,“不好意思,我不是……”她抬头,对方已然转过了身。
少年虽着利落的箭袖,然而俊美温润,眸中黝黑深沉。他伸手扶了她一把,右手拇指上碧绿色的扳指泛着莹润的光泽。
程寻站定,下意识后退几步。避免与同窗肢体接触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但是看了一眼面前这位苏同学后,她觉得她可能反应太大了一些。
这是个女孩子啊,女孩子!苏凌进书院读书以来,一直独来独往,从不见跟其他学子有什么接触。程寻对此表示理解,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和她一样的缘故啊。
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后,程寻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她力气小,拉不满弓。这个新来的小姐姐虽然长得中性了一点,但是也很清瘦啊。再想想能让她胳膊无力好几天的弓,她看向苏凌的目光顿时充满了同情。
将心一横,程寻小声道:“苏同学,你找到结伴儿的人了吗?”见对方摇头,她“噫”了一声,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好心说道,“那你,要不先躲起来,先不要找人。我跟你说,咱们这个天字讲堂的学子是单数,会有一个人落下来的。你如果不善骑射,或者身体不适,完全可以……”
话说到这里,她又生生止住。这样说好像不大好,怎么能鼓动新同学逃避课试呢?而且,万一高夫子心情不好,大手一挥,来一句:“落单的学子跟我比试”,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程寻眼眸低垂,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狠了狠心:“要不,咱们俩结伴儿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箭术也不好,两个女孩子比试公平一些,无论谁胜谁败,都只有一个姑娘受罚,她心里也稍微安稳一些。
二哥要她远离苏凌,平时还好,她能完全当苏凌不存在。可真到了有事的时候,她对这个和她处境相似的姑娘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情来。她自己好歹还有父兄照拂,而苏凌孤身一人,什么都没有。
少年幽深的眸中划过一丝意外,他正欲回答,斜刺里忽然插进一个声音:“姓苏的,咱俩比划比划?”
这声音不好听,也不友善。霍冉眼睛微眯,似笑非笑,他手里拿着弓,在苏凌胳膊上轻轻敲了一下,脸上满是挑衅:“敢不敢?”
程寻暗惊,她记起来了,苏凌刚进书院的第一夜,在学舍和霍冉闹过矛盾,还是二哥亲自处理的。那事儿怎么处理来着,恍惚听说苏凌没有宿在学舍。
霍冉读书不行,骑射可是一流。
看看身材健壮的霍冉,再看看偏瘦的苏凌,程寻不免暗暗担忧。她轻声道:“霍同学,你欺负苏同学是新来的吗?”
然而,沉默着的少年却淡淡一笑,迎上了霍冉挑衅的目光:“有何不敢?”竟是毫不退却。
他声音干净清冽,可话的内容却教程寻瞪大了眼睛,小姐姐这一举动固然很帅,但是,是不是有些冲动了?霍冉的骑射,那可是一向严苛的高夫子都赞不绝口的。
她正想低声提醒两句,却听一声哨响,高夫子高声吼道:“一刻钟到,全部过来集合!”
众学子两人一列,整整齐齐站好,程寻不偏不巧落在了队尾。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第一组比试的人。
霍冉和苏凌。
霍冉是高夫子得意门生,箭术高绝。他率先出列,扬声道:“我先来。”冲高夫子点头致意后,他又斜睨了苏凌一眼,掂了掂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程寻注意到,他刚一搭上箭,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再没有先时的痞气,蓄势凝神,全神贯注。
她没看清他是何时射的,只听见羽箭破空的声音。
“正中红心!”靶子那边负责记录的柳明丰挥舞着小旗。
霎时间小校场掌声雷动。
霍冉勾了勾唇,冲苏凌得意一笑,继续射第二支,第三支。
程寻心头一阵惶急,明明她和苏凌没什么交情,可还是不由地为其担心。
三支羽箭,除了第二支稍微偏了一点之外,全部命中。
在以经义诗文为主的书院,在他们这个年纪,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不错了。
原本黑着脸的高夫子也忍不住翘起了唇角:“嗯,有一箭偏了,还得再努力。”
唉了一声,霍冉叹道:“这回失误,让夫子失望了。”话虽如此,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遮都遮不住。
他冲苏凌挑了挑眉:“该你了。”
他们在书院读书,除了膳堂打饭的焦大婶,几乎就没见过姑娘。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议论新来的杨姑娘。
程寻咳嗽一声,果断摇头,严肃认真:“见过,没留意。”她顶着云蔚失望的眼神,继续说道:“人家姑娘闺阁严谨,咱们又是端方君子,干吗要留心一个陌生姑娘长什么样?”
“什么陌生姑娘?”云蔚有点心虚,但很快,他又振振有词,“她是山长的女儿,就是咱们小师妹。师兄关心师妹,有什么不对?”
“才不是你小师妹。”程寻当即反驳,“程夫子的幼妹,明明是你的小师姑。”
“什么……小师姑?”云蔚不服气,“我听说她才十三四岁,算哪门子小师姑?明明是小师妹。”
他们说话时,离得不远,后来云蔚更是不留神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苏凌从外面走进学堂,粗略扫视了一眼,目光定在他们几乎要碰到一起的头上,他眼神沉了沉,抬腿走了过去。
云蔚正在努力保持自己的辈分,忽然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在说什么呢?”他听出是苏凌的声音。前几日,他们一直在一起蹴鞠来着。他如实回答:“说小师妹呢。”
看见骤然出现的苏凌,程寻立时想起她对二哥的保证:与男同窗保持距离。她飞快地瞧了苏凌一眼,不着痕迹地远离云蔚,偏向苏凌。
她这点小动作落入苏凌眼中,他紧抿的唇不知不觉翘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什么小师妹?”
“咱们山长有个女儿,你不知道吧?”云蔚没注意到这些,他说起两人方才的小争执,又道:“苏凌,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管她叫小师妹?谁愿意叫一个比咱们还小的姑娘做师姑啊。”
程寻眼神微闪,她倒也不想争师姑这个名头,她就是不大喜欢被云蔚说成什么小师妹。不过,这会儿她倒是想着,若是成了师姑,他们肯定就不会再议论她了。小师妹这名头带些旖旎缠绵,可师姑那就成冰冷疏远的长辈了啊。
云蔚还在猜测:“是了,你也姓程,是不是按辈分,你得管她喊姑姑,所以也非要拉我们一样……”
程寻:“……”
苏凌低声提醒:“别说了,叶夫子来了。”
几人忙回到座位坐好。
叶夫子的法理课讲的很精彩,可是苏凌却听不进去,他似有若无的目光停留在程寻的身上,又想起云蔚的话:
山长有个女儿,十三四岁,谁都没有见过……
程寻不知道的是,她盯着叶夫子,苏凌盯着她。
杨夫子与其女重逢之后,学院学子们对算学的热情猛然高涨。程寻发现这几日有不少学子得了空就往杏园跑,说是要向杨夫子请教功课。
算学虽然是必须学的课程,但平日里大家伙对算学可没这么重视。她初时不解,后一想到大家近来议论杨姑娘,她就大致猜到了一些。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杨姑娘现下可也在杏园住着呢。虽说不一定能见着面,离佳人近一些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人不凑这个热闹。比如杜聿,比如苏凌,比如程寻。
程寻和往常一样,一下了学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好好学习,远离同学。
然而,刚回到家,她就得知有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引得崇德书院的学子发奋学习算学的杨姑娘。
杨姑娘换了一身衣裳,褪下粗布衣裙的她,青春靓丽。她正在陪雷氏说话,一听见脚步声,当即螓首低垂,做出害羞模样来。
本要抬腿迈进去的程寻脚步微顿,她扫了一眼自己身上雨过天青色的服饰,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就这么进去。
她现在是个男孩子啊,得避嫌。
可惜她刚迈出的一条腿还未来得及收回,就听母亲含笑说道:“呦,程寻,你进来吧,不碍事的。”
程寻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杨姑娘颇有些局促的站了起来,她更不好进去,推辞道:“不用了吧,这里有女客。”
“什么不用?姣姣寻你有事呢,你避什么?”雷氏冲女儿招手,示意她上前来。“再说,杨家和程家也算有通家之好,没那么多避讳。”
“寻我?”程寻诧异,只得走了进来,“寻我做什么?”她的那句“寻我到学堂寻我就是了”在看清杨姑娘身上的衣衫后,生生咽了下去。
咦,这跟她上个月新做的,还未上身的夏装很像嘛!不过穿在杨姑娘身上倒挺合身。
她在书院读书,多穿男装校服。但是她自己爱美,做了四身新衣衫后,也细细观赏了很久。
此时她忍不住想,穿在她身上是什么模样。
杨姑娘冲程寻福了福身:“多谢程公子青鸟传信,使我父女得以团聚。杨姣无以为报,以薄礼聊表寸心,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程寻讶然,一则为杨姣的谈吐,二则为对方话里的内容。这不大像是不识字的啊。她忙摆一摆手:“些许小事,杨姑娘太客气了。我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她顿了一顿,又道:“再者,当日报信的不止我一个人。”
她是和苏凌一起报的信啊。
说话间她站在距离杨姣三尺外开的地方,认认真真回了一礼。
杨姣面上浮起一丝怔然,那日她确实是向两个人求助了,但她很清楚,真正愿意帮她的只有这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旁边那个少年虽然眉目清隽,可是神色冷淡,并无助她之意。
她没有反驳程寻的话,只低头取出一个笔袋来:“我自己做的,做的不好。希望程公子不要嫌弃。”
程寻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杨姑娘太客气了。”
她不过是说了一句话,没必要受人家的礼。
“程公子是嫌弃我针线不好了?”杨姣嘴一扁,看着像是要哭出来了。
程寻有点傻眼,求救般看着母亲。
雷氏一笑:“你这孩子,这是姣姣的一片心意,你先收着就是。”她知道女儿在担心什么,又含笑道:“姣姣是个热心肠的孩子,针线又好,给你的笔袋倒也罢了,做的香囊、扇坠才是精致。”
杨夫子与爱女重逢,然则他独居多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照看女儿,只得请了热心的山长夫人出面。雷氏怜惜杨姣经历,看其风尘仆仆,行李也少,干脆先拿了给女儿新做的衣衫,让其暂时用着,又将自己的首饰头面挑选了一些赠与杨姣,好言好语劝慰。
杨姣也懂事,她会一手好针线,干脆给程家上下各做了一点小物件,当做是谢礼。在听说那日在书院门口的程寻也借居在程家后,又特意多做了一个笔袋相赠。
程寻目光一扫,看向母亲手里宝蓝色的香囊,心念微动,瞬间明白过来:娘是要告诉她,不用太避讳,杨姑娘的小物件不止送了她一人。娘既然说了程杨两家有通家之好,那她接一个笔袋也不碍事。
想通此节后,程寻施礼道谢:“如此,程寻却之不恭了。”
她看见杨姣的眼睛霎时间变亮了许多。
她原本也不需要什么天降金手指。
于是,程寻将系统的事放在一边,认真听课。
学习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沉迷于学习的程寻,心情也很美好。然而她的好心情只持续到晚饭后。
吃罢饭,略坐一坐,程寻正打算去小憩一会儿,不想却被父亲叫到了书房,同去的还有二哥程启。
父亲程渊神情温和:“呦呦,你今年十三岁了。”
一听到这个开头,程寻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她点一点头:“是啊,爹。”
“三年前,你进书院时,咱们约法三章,你可还记得?”
程寻眼皮一跳:“记得呢。第一、不得暴露女子身份。第二不得与同窗走得太近。”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爹,你看我这张脸,可是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了。我长相随了爹爹,这下子可给爹爹脸上抹黑了……”
程渊最宠小女儿,听她信口胡诌,不觉莞尔:“又胡说了,你相貌随你娘,哪里像我了?”
“才没有胡说,我的鼻子、眼睛、眉毛,都跟爹一样一样的……”
一旁的程启见越扯越远,轻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呦呦,你怎么偏生漏了第三条?我且问你,第三条是什么?”
“第三、在书院读书只是权宜之计,过几年,大些了,不可再滞留书院。”程寻脱口而出,她转了转眼珠,“可我不是还小吗?我才十三。”
十三在现代,还是上初中的萝莉,可在大周,十三岁的她已经有随时辍学的可能了。
程启皱眉:“十三岁不小了,再过两年就及笄了。你在学堂读书,终是不大妥当。”
“怎么不妥当了?”程寻下意识反驳。
“学堂里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你说哪里不妥当?”程启想起今日纪方搭在小妹肩头的胳膊,再想到她和纪方一起被罚站,他就胸口发闷。
“二哥,我有注意分寸。我在书院了三年,一直独来独往,远离同窗,你是知道的。”程寻毫不退让。她又挽了父亲的胳膊,软语撒娇,“爹,你跟二哥说,说我喜欢读书。”
“你喜欢读书,我不拦你。我可以每日抽出时间教你。”程启耐着性子,“学堂就可以不去了。”
程寻扁了扁嘴:“二哥能教我诗词经义,也能教我律法时政,能教我骑射,能教我算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