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太匆匆, 等到分居两地,才晓得人生苦字当头, 乐却匆匆。
八千里路云和月, 走不到天涯海角, 走不出地老天荒。
下了船, 又将董知瑜送至火车站,再往下的路,需得她一个人走了。
“瑾,”人潮如海,董知瑜小声呢喃, “我已经在戒烟了,你也尽量少抽,能戒掉最好。”
“好。”怀瑾敛着一眸不舍与无奈, 却只点了点头。
“平日里一个人吃饭,不能马虎。老傅爱找人喝酒,你只陪他吃饭聊天, 酒不能尽着喝,伤身, 也劝劝他。”
怀瑾刮了下她细瘦的鼻梁,“这些话, 听你唠叨有十天了。”
埋怨的话说出来却没有埋怨的语气,若不是真情真意,谁又浪费口舌去唠叨?
“我啊, 眼看人到而立,愈发懂得了姑姑当年的唠叨。”董知瑜笑笑,鼻头微微发红,许是冻着了。
“在我面前,不可言老。”怀瑾佯装不悦。
“好好好——”董知瑜拖长了声音,本是逗她,却突然没了兴致,也笑不出了。
怀瑾看着她,“你看你,”说着将她的围巾理了一理,“都老‘妇’老妻了,怕什么呢?也就两三天的路程,说见面就能见上的。”
说完两人却更沉默了。徐蚌会战国军溃不成军,若是赤空再跨过长江,天下又将是怎样一番局面?董知瑜确实怕了,蒋家王朝拼命地往南岛运送物资,总不是送给南岛人民的,周碧青说上头已经在安排撤离了,组织上说敌人已经在安排撤离了,这次傅秋生也提到这个问题,多一个人提,她的心就又悬起一些。
“瑾,”她俯在怀瑾耳边,小声说道,“你可千万别去南岛……让我还如何找到你?”
怀瑾轻轻拍了拍她,“别怕,上头预计得要三到五年,三五年后,谁知又是怎样的局面?”
“你们的预计总是不准的……”董知瑜拧着眉,欲言又止。
“瑜儿,南岛不过那么大,想把大陆的人都搬过去是不可能的,总要留些人在这里。”
这并未安慰到董知瑜,若真到了那一天,大陆改旗易帜,像怀瑾这样有名有姓的人要想留下来,要么就隐姓埋名换一个身份,要么就只能投诚。
前者难度有多大?如果怀瑾还想和自己保持密切往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后者……这么多年了她都不曾动摇,宁可与自己背道而驰……
怀瑾见她眉心不展,知她心结颇深,其实自己也隐隐担心,只是这等大事在这短短几日中也商议不定,何苦在临别时将这个结越系越紧?
“瑜儿,你看,乱世如湍流,你我就是湍流之上的小舟,”她轻声低语,娓娓诉说,“湍流不得永恒,舟却一直都在,等风静了,眼前便是一片海晏河清……哪怕一时浮沉飘摇,一时搁浅不前……”
“怕的是,风未静,舟先覆。”
“舟在你我手中,不会覆。”
董知瑜低下头,有些为自己的消极过意不去,临别本该给对方多些希望,却克服不了自己的不安,她抬起头,故作轻松地笑着,“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过于患得患失了,你说得对,舟在你我手里,水和风都是死的,你我是活的。”
怀瑾心疼了起来,唇角牵出一抹温柔而又无奈的笑,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手腕上的白玉小羊,半晌,“任它风大浪大,你在哪里我便也在哪里,南岛没有你,我就不会去。”
董知瑜红了眼眶,那么一瞬,她甚至想抛掉所有,和眼前人双宿双飞。两地分居的这些年月里,常常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也许是在一个人做好了饭菜却突然没有了胃口时,也许是独自在那条梧桐道上踏着细碎月光时,又或许是清晨醒来伸出手却抱得个冰冷空寂时……在那一个个瞬间,她会突生放弃这一切去寻找怀瑾的念头,然而念头不过一瞬,理智很快又会回来,便又继续在这大道之中上下求索。
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是眼前的战况。赤空的军队愈战愈猛,下一步恐怕就要跨过长江天堑,什么分而治之,她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韬国只有一个,这天下只能有一个说法。
等那一天来了……“瑾,等我们胜利了……”她小心翼翼将这几个字讲出,可还是搅皱了怀瑾的眉头,“若那一天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怀瑾沉默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假设。
“等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就寻一处世外桃源,或单南湖滨,或密林深径,或苍莽碧原……再也不分离。”
怀瑾抬起眸,对她微微一笑,“谁胜谁败,不到最后难见分晓,只是,盼你早日结束任务,莫再让我不安。”
她没有告诉董知瑜,这两年她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那份远隔千里的无力感让她心焦,从前哪怕再危险,她知道自己在她左右,尚可掩护、协助、保护,可如今,一则消息都得几天才漂得过来。
正依依不舍,身边人潮开始涌动,原来是火车要进站了。
“安心等我,”董知瑜伸手抱了抱她,待将她放了,脸上绽出灿烂的一个笑来,“也许很快了!”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怀瑾看着她那好看的背影,那背影不时转过来,对她笑一笑,再走几步,便不再回头了。
董知瑜拎着两只箱子,轻轻的,怀瑾说玄武什么都有,便只少少的给她带上几样路上的吃用,她知道,怀瑾是心疼她旅途劳累,不给她增添负担。她每走两步便回头冲怀瑾笑一笑,在分别的日子里,应该让她记住自己的笑,可走着走着,她的眼眶红了,眼泪也流出来了,便就再也不回头了。
叶铭添是在几天前,大年初二,回到玄武的。
他已不名一文,山穷水复,于是便想到了在中央银行做官的老丈人,伍家不会看着自己破落的,他想,伍家要是能长本事,怎又会放任自己这些年?谁不知道他叶铭添在外面吃喝嫖赌买女人?伍乃菊这个婆娘,他悻悻地想,又老又不会生养,伍家的人自有他们的算盘。
他拎着虚张声势却三文不值二文的礼品,就这么回到了伍家。
酒过三巡,翁婿俩各怀心思,一个不敢说自己货船沉了,另一个不敢说自己被革职了。
伍父倒是想出了一个话题,嘬了嘬筷头,“铭添啊,我最近听到一件事情,觉得还蛮蹊跷的。”
叶铭添心里一惊,莫非他知道船的事情了?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下意识地举起酒杯,仰头倒进嘴里,像在给自己壮胆,“啥事?”
“我讲了你不要不开心啊,就是你以前那个冤家,那个姓董的丫头……”伍父边说着边拿眼角瞅着他。
叶铭添目光一滞,脸上忽地充了血似的,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
伍父心里一惊,又重新拿起筷子,“哎,大过年的,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既然提了就说完吧!”叶铭添将手握成拳,差点就砸在了桌子上。
“哦……”伍父手里的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叹了口气,“我听行里的老余说,那丫头以前曾经把三十四根大黄鱼分两批转到一个洋人的户头上,更奇怪的是,这事情是你以前的老上级,那个怀参谋着手密查的,查完之后,她给了老余些好处,权当封口费,这些年老余也不曾道出这件事,这不,上次……上次来我这儿喝酒,喝多了,你也知道,老余和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况且那个怀参谋早已不在玄武了……”
叶铭添摆了一下手,他对老余为什么又把这件事说出来不感兴趣,不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小道消息确实把他弄懵了。三十四根大黄鱼?一百七十市两黄金?她哪来的这些钱财?公家的?什么行动?不对,当年她姑姑一家走前给她留了笔大钱,出手就给过自己两根大黄鱼,那是他当年做生意的起步金,三十四根啊!是什么概念?洋人……?和她有瓜葛的洋人他晓得的就有马修,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钱??
他的脑子里突然生出很多疑问来,边边角角的念头皆是一闪而过,自己都来不及抓住,然而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怀瑾居然在密查她!她俩不都是当年渝陪安插在汪氏政府的卧底吗?不是还联手坑害自己吗?!怎么怀瑾也曾经密查过董知瑜??
“爸,您说具体点啊,金条转给哪个洋人了?作什么用途?”叶铭添求知心切,嘴上也叫起“爸”来了。
门突然被撞开了,伍乃菊怨气冲天地出现在门口,“就知道你一直记挂着那个狐狸精!一提她你比谁都来劲!!”
叶铭添正要发作,想想这是在伍家,好歹也得给老丈人一点面子,更何况眼下有事求他,便赤着脸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