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人之心不可有——这个做人标准, 杜宇一直以来还是坚持了的, 所以当他意识到程北坤兄妹想要利用自己的血液去除掉李锦云, 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蹙起眉头反对:“这个……是不是蓄意谋杀啊……”
燕南离抱手道:“不然呢, 还有什么正常手段可以自保吗?”
杜宇摸摸头, 叹息说:“我不是圣母, 我对那人也没啥感情……只不过……”
只不过他不愿意把自己当成人类之外的异类, 不愿意轻易选择杀戮, 也不想割断与正常生活的最后一点联系。
说是善良也好、怯懦也罢, 这种心情都是真实存在的。
程北坤很理解杜宇, 飞快地给妹妹使了个眼色,然后改口道:“事情还没走到这一步,先不要这么极端,小宇这次回来, 警方也有很多问题要问,晚上我约了黄警官, 阿离, 你就在医院和小宇一起养伤休息吧。”
“知道了, 有事电话联系。”燕南离露出笑脸。
程北坤伸手摸了摸杜宇的短发,然后才转身离开,走向医院外面那个更加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杜宇转了转眼珠子,虽能猜到大佬的态度反转有敷衍做戏的嫌疑,但是他也并不想再多阻挠什么:到了如今的地步,局势不可能朝着任何个人期望的方向单纯发展, 所以一件事愿不愿意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这件事究竟是好处更多、还是坏处更多——所谓成年人的权衡利弊,也就是这类无力的“成熟”罢了。
夜第无数次拥抱了古老的华夏首都,无论亮起多少盏灯,这座庞大的都市都令人感觉孤独。
程北坤站在黄轶朴素的办公室里,借着窗口打量外面宁静的街道,忽然看到个年轻的父亲骑脚踏车载着儿子路过,小男孩手里还拿着糖葫芦,两人嘻嘻哈哈的模样仿佛很快乐。
如果世界始终是这么简单该多好啊,科技的发展本意是为人类寻找幸福,可是……
大家却被不幸所充盈了。
“你在看什么?”黄轶端着杯咖啡进来,饶有兴致地站到程北坤旁边。
程北坤回神说:“这年头很少有人骑脚踏车,商场都不怎么卖了。”
“低碳环保,而且挺有意思的。”黄轶:“我小时候可是很喜欢呢。”
程北坤瞧了瞧这个面相坚毅的警官,忽然问:“之前交流的机会少,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几岁了?”
“1995年生人,已近不惑之年。”黄轶耸肩。
程北坤:“看不出来,你还显得非常年轻。”
黄轶端着咖啡落座,也示意他坐下:“毕竟曾经是个军人,会时刻注意保持自己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程北坤冷笑了下:“我从前以为,中年人对这个世界会有趋于稳定的认识,会走入人生新的阶段——结果没想到,如今却被每天刷新三观,有的时候我常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仍旧困在一个全息游戏里无法自拔。”
黄轶认真地和程北坤对视片刻:“当初你们制作全息设备时,就应该先教会大家怎么区分虚幻和现实。”
程北坤:“没法区分。你读《庄子》吗?或者曾经了解过‘缸中之脑’的理论吧?”
黄轶深深地叹了口气,陷入沉默。
程北坤终于坐到他对面,以放松的姿态说:“你约我来是想了解苏夙绑架杜宇的事?我刚刚整理了份报告给你,现在苏夙跑到哪里我也没有头绪,追捕他还是需要警方多多出力。”
“不,我不想聊苏夙,我想聊聊《如梦令》。”黄轶把胳膊支在桌子上:“你只在报告中写,苏夙用游戏的方式告诉了你他的过往经历,关于这个,警方需要详情。”
程北坤不慌不忙:“如果黄警官已经开始在为高家做事,那对苏夙的个人资料应该比我更了解吧?还记得在ld世界里,黄警官曾经告诉我,你接受过很奇怪的任务,去陌生的岛上替领导取药,现在去了哪里、取得什么药,黄警官应该解开了困惑才对。”
黄轶不会主动透露太多秘密,闻言也只是故作镇定,大概在后悔自己当初的鲁莽坦诚。
程北坤严肃:“你去的是东极岛、取得是未问市的基因药物、甚至很可能含有海墨!对不对?”
黄轶没办法反驳,然后说:“是,那又怎么样?”
“是高敏给你解开这个困惑的?”程北坤皱眉:“所以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高家是不是在东极岛进行了军事类的人体实验?”
黄轶靠在椅子上:“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东极岛是孔家的故乡,因为附近有海墨,所以被封锁保护起来了而已,世界上只有李锦云这个恶棍在做人体试验!”
程北坤垂眸:“我没法相信这番话。如果只是这么简单,那你怎么可能去取来救命的新药?当初没有随李锦云逃出过的那些医护人员,为什么在社会上彻底消失,他们如果不在东极岛、还能在哪里?”
黄轶听到这里,不安地意识道:“这些都是苏夙通过《如梦令》告诉你的?”
程北坤再度看向黑漆漆的窗外:“《如梦令》的游戏内容在苏夙逃跑时已经销毁了,我只看到了一半内容。我明白,很多话你因为职责和身份的原因,并没有资格告诉我,所以我想再见高敏一面。”
黄轶失笑:“她也正找你呢,但你确认你对高夫人能有交代?她给你三天时间去说服孔家交出尸体,结果你做了什么?”
程北坤:“我事出有因,难道我不配合苏夙的要求,你们有办法救出杜宇?你不会觉得高夫人对我来说有杜宇重要吧。”
黄轶抱手:“高夫人很忙,在你完成她要你做的事之前,她是不会再露面的,希望你能抓紧,不要消磨她的耐心。”
“这么快就开始霸道了?她不是个口口声声反对基因实验的和平主义者么?”程北坤忍不住讥讽了几句,但也没有膨胀到去以卵击石的地步,转而换了口气说:“我可以让孔家做出最大的让步,但他们是一定想送孔意籣的尸体回东极岛的,关于这件事,高夫人的容忍底线是什么,也希望能尽快告知我去谈判。”
黄轶嗤笑了下,垂下眼眸想了想才说:“孔家人想要怎样的生活环境,她都可以满足,也不会再打扰这个古老的家族,只希望孔家人能放弃关于东极岛的一切,包括死去的族长。”
程北坤觉得可笑:“放弃族长?你这要我怎么跟他们谈?”
黄轶:“这件事之所以落在你身上,一方面是命运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确实有本事,那么多商业合作都谈得拢,安排几个人的生活就没办法谈了吗?”
“这不是安排他们的生活,是要我想办法改变他们的信仰!”程北坤轻声但笃定:“不,不仅仅是信仰这种精神力,而是孔家人写进基因的、对于族长和这个家族的服从!”
黄轶皱眉摇摇头:“我不相信服从也可以写进基因。”
“那你就是不相信工蚁会服侍蚁后,就是质疑这个世界已经存在的事实。”程北坤:“你不相信的事多了,但它们都在发生。”
把天聊成这样,房间里一时间也只剩下死寂了。
程北坤说:“我讲的很明白了,我的诉求也很简单,希望你都能尽数转告给高敏。无论如何,我会再跟孔家人沟通一次,至于结果,我也需要跟高敏当面说。”
讲完这些,他就很干脆地站起身来,套上自己搭在衣架上的风衣,表示礼貌告别。
黄轶倒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似的,表情比刚进门时难看了许多。
自测试以后,全球登录《幻想启示录》的玩家越来越多,网络中的讨论也呈现井喷似的上扬。
仅仅几日,程北坤收到的运营报告就在不断刷新着公司的产品记录。
其实这些完全是超乎他的想象了,原来如今的年轻人对基因科学、或者说对前沿科学的警惕性这么高。
不过,人性是复杂的,特别是在新世代,想要大家对同一个作品产生几乎一致的观感,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任务。
所以在惊叹、警惕和探讨中,也会有对cyber的嘲讽与质疑。
好在程北坤并不在意那些复杂的声音,毕竟他基于对沈燃的共情,才帮对方完成了ld世界存在的意义,如今也全当感谢陈淼当初救下杜宇和杜星无辜的生命,至于其他,此后自己跟谁也没多少亏欠。
边翻着新闻边回到医院病房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已经吃完晚饭的杜宇半躺在床边,和燕南离玩着新上市的桌游:一种基于全息投影盘的复古游戏,能够用全息影像模拟出游戏进程和场景变化,看起来绚烂而又温馨。
程北坤靠近看了看,按住杜宇的头说:“你这把无力翻盘,放弃吧。”
杜宇气鼓鼓地拨乱了自己的虚拟小人,躺倒在床上哼唧:“一定是大脑也受了伤,以前我玩游戏很厉害的。”
燕南离盘着腿搂着枕头贱笑:“就当是这样呗,厉害宇。”
杜宇赶快转移话题:“秃秃,警察为难你了没有?”
“有什么可为难我的,绑架案他们破不了,我还没投诉他们呢。”程北坤的手表震动了下,他拿起面前的全息投影盘看了看,忽然皱眉:“这东西哪来的?”
燕南离:“病房自带的福利啊。”
程北坤把这半透明的显示器丢回去:“里面有不合法的小型电子设备,我收到了信号提示。”
燕南离脸色一变,也没讲什么无用的安慰,只是扶着肚子上的伤口起身,去背包里寻找微电子工具箱去准备研究。
被坑了这么多次,程北坤已经彻底放弃侥幸心理,把外套脱了递给妹妹:“算了,先离开这里,我叫别人来处理,来路不明的东西很可能非常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