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你给我跪下!”
伴随着这一声厉喝, 接着就是一声“咚!”的膝盖触地的声音。
少年笔直的跪下, 脊背□□, 头颅高昂, 眼神坚毅, 可是这让那人更加的怒火高涨了!
“混账!真是混账!”
唐回目光平静的看着气急败坏的叔父:“叔父息怒。”
“息怒?你也知道我怒?乐天,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侄儿心意已决。”
“现在是什么时候?啊?!你心意已决?不要以为你在这宣城考中了前十名就洋洋得意!一年的时间, 多的是比你有天赋还比你勤奋的人!
在这种紧要关头,你说要回家探亲, 乐天,什么时候探望你母亲不行, 非得这个时候?!我想大嫂应该知道你的心意, 不会怪罪你的。”
唐回低下头, “昨夜侄儿梦见母亲病了, 心中实在惶恐至极,不回去亲眼看一眼实在不能安心,请叔父同意。”
唐正己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乐天的这份拳拳孝心, 我这个叔父也忍不住动容, 只是……”
他顿住了, 唐回看向这个向来刚正严明的叔父,心头再一次涌出不祥的预感。
唐正己从书桌上拿出一封信,递给唐回:“只是,前日恰恰收到你母亲的来信,她在心中说自己身体康健, 一切安好,让我切切告诉你要安心备考,不可有丝毫的杂念遐思!”
“梦境之事,虚无缥缈,但既然大嫂已经在信中交代,阿回,你就安心在宣城备考吧!待到你金榜题名长安高中之时,才是你衣锦还乡探母之时!”
唐回的头深深地垂下去,他高高举起的手无意识的抓紧了手中的信,青筋暴起、手臂颤动。
终于,他声音喑哑的说:“是,侄儿受教了!”
躬身退出书房的每一步,唐回都走的特别慢、特别慢。唐正己看了竟有些不忍,将一个家族的崛起交给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这是否太过沉重?父母亲人的巨大期盼,是否是一种无情的压制?
转过身,唐正己不忍再看少年那弯下的脊背。
在唐回走出书房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叮嘱道:“阿回,收起你的杂念,你还小,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等你功成名就之后,你想要的都会唾手而得。”
这话说的意味深长,带着劝诫,也有着警告。唐回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否对叔父透露了更多的消息,可是那统统都毫无意义了。
那少年却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的离开了。
“唉——”书房里只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少爷!”阿穆迎上去接住身躯摇晃的少年,“少爷!”他不忍看他那悲戚的脸,唯恐自己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那张苍白的脸苦苦的对着他一笑,气若游丝的说:“我无事。”他挣开书童的手,“我自己走,不用管我。”
料峭的春风迎面吹来,瘦削的少年犹如风中孱弱的一株树苗,一只失去了引线的风筝,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被狂风卷走或者被拔地而起。
可他终究没有被吹倒,而是一步一个踉跄,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着。
当天夜里,唐回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烧。
两天后,烧退渐渐病愈。
阿穆明显能感受到,少爷变了。
他非常用功地读书,夜以继日的读。
他每天都在写信,可是除了三个月一次寄往家中的书信,那些堆成小山的书信,一封也不曾寄出去。
他越来越沉默,虽然待人依旧温和,可是阿穆能感觉到那温和背后的冷漠。
次年会试。唐回凭借出色的才华,拿到了第六名。
整个唐府喜气洋洋,就连一向严肃的唐正己也很是夸赞了唐回一番;远在其千里之外的唐父写了很厚的信表达了自己的激动之情;永康也寄来了书信,看得出唐夫人内心极其的激动,那信纸上甚至有斑斑泪痕。
所有的喜贺,好像都是旁人的,与唐回无关。
他甚至没有去看过榜,也不让书童阿穆去看榜,只是在家一篇策论接着一篇的写,写完再修,修完再写,永无止境。
听到了官府派人送来的喜讯,他也只是淡淡的点头微笑。
对于父母亲人的祝贺,也只是谦虚而恭敬的回信。
唐正己夸奖唐回越来越沉稳。可是除了他自己,就只有阿穆知道,在日渐的沉默中,少爷的那颗心,犹如死灰。
再一年,唐回再一次踏入长安城,也再一次见到他熟悉的老朋友——顾大人。
“乐天吾友,好久不见,甚至想念啊!”
“学生对先生也甚是想念!”唐回深深鞠躬。
“行了行了!”顾大人摆摆手示意,“咱们之间不讲那些虚的!”
顾大人乐呵呵的对着唐回夸赞道:“听说你童生试、乡试均取得不错的成绩,很不错啊!”
“您过奖了!”
顾大人抚须,细密密的眼睛探究的看着唐回:“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敷衍啊!”
“学生绝无此意!”
顾大人再次摆摆手,“算了,你说无此意,那就无此意。对了——”他猛地顿住,对着唐回露出略有些哄诱的、促狭的神情:“我近日一想到你来,就觉得万分高兴,因为我和我夫人,对你未来小娘子的肉干甚是想念,你可曾——?”
在这样善意的调侃中,唐回垂下了头,歉意的说:“学生囊中并无此物。”
“咦——”顾大人稀奇的看着唐回,眼中写着大大的“不信”二字,可看唐回神色又不似作伪,他敏锐的把握住什么:“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唐回扯出一个笑,“变故”这个词用得实在太过贴切,贴切到他的心几乎承受不住这两个字的分量。良久,他才惨然出声:
“自上次长安一别,我们音尘已绝。”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说得极为艰难。性情中人顾大人立刻领会到他的辛酸,急急问:
“你可知其中缘由?”
唐回摇头。
“你可曾再去书信?”
“自去年春,再没有了。”
“你可曾探查过实情?”
他再一次摇头:“家母来信,不许我返乡。”
至此,顾大人已经明了。他拍了拍唐回的肩膀:“苦了你了,乐天!”
“孝”字像一座沉重的大山一样,压在唐回的身上,又像千年的铁石一样,死死的桎梏着他的自由。家族的荣辱更是一座高大的刑架,将他钉在那里,不时地拷问。
“那你……作何打算?”
“等!”唐回说,“她在等我,她一定在哪里等我!”
顾大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
久久的沉默中,顾大人忽然出声:“你这次来,可曾去过从前住过的地方?”
唐回懵了,顿了顿说:“没有……”
“我……我要去看看,我要去看看……那里说不定有什么……”他甚至来不及跟顾大人说一声,就狂奔出了门。
“少爷!你去哪里?”阿暮一边喊一边追着唐回跑着。
穿过市坊中的重重行人,唐回找到了自己从前租住的地方。
长安地价昂贵,买房子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更多的是客居在此的人选择短暂的租房子,是以,长安租房子却是一件寻常事。
从前住过的地方,两年的时间,恐怕早已经换过了好几任主人。那里曾经存在的东西,大概也被人当做垃圾扔掉了吧?
可是,尽管如此,唐回的心里面依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望着他还能得到一丝丝的安慰。
“咚咚咚!”他忐忑的敲响了了那扇熟悉又陌生的门。
“你是谁?”门半开着,立在门口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身穿褐色麻衣的女人,她脸色倒红润,圆圆的脸上带着些戒备。
“请夫人安!在下唐乐天……”
那女人一惊:“不认识!”那半开的门立时就要合上。
“夫人!”唐回一只手伸进门里挡住,纤细的手腕肉眼可见的,立刻的红了。
“你…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强闯我们家的门儿!我、我叫人了,我……相公,有人来……”
唐回深鞠一躬,“夫人稍安勿躁,能让我进门说话吗?”
那妇人戒备的看着唐回,“你是官家的人吗?”
“不是。”
“那……”妇人的目光移到唐回红肿的手腕上,“那……你进来吧。”
宅子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却被妇人布置的极温馨,但是在这里,唐回看不出曾经的任何痕迹。
“夫人何时搬来这里的?”
那妇人古怪的看着唐回,“快一年了吧。”
还不到一年……
可他已经离开两年了!
几乎就是没什么希望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夫人搬来的时候,可曾在家中看到什么书信书籍一类的东西?”
“那没有……”妇人想了想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夫人莫怕,”唐回说:“在下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今日重来长安,想起来有东西遗忘在此……”
妇人摆着手:“那没有!那没有!我搬来的时候,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了。
最后看了一眼这熟悉又陌生的宅子,曾经当做书房的地方,挂满了晒干的萝卜和一些不认识的野菜,迎风招展。
“打扰夫人了!”唐回对着妇人鞠了一躬,告辞出门。
“真是个怪人!”妇人嘀咕着。
跨出宅子的时候,那妇人忽的叫住唐回:“公子是姓唐吗?”
“是。”
“我想起件事儿,”那妇人脸上显出着不好意思来,“我们家常常收到些奇怪的东西。”
唐回看着妇人,心跳如雷。
“每个月有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些男人穿的衣服,还有些肉食……”
说到肉食时,妇人的脸不自觉的红了。
“还……还有些信……我和我相公都不识字,不知道写了啥……”
“那信呢?还在吗?”
“信还在……我没敢扔……只是那肉我们都吃了……那衣服,我儿子穿了去……公子……你……”
肉食在这时代,是普通家庭极难得的好东西,那衣服的做工、料子等他们即使不懂,也知道是极好的、极昂贵的。未经人允许便吃用了别人的东西,那妇人羞愧的满面通红。
“信给我好吗?”那妇人说了什么他统统没听见,只听到了她说的那句“信还在”!
见唐回不予追究肉食和衣服的事情,妇人大大松了一口气,忙说:“在在在,我去屋里给公子拿!”
片刻,唐回的手里拿到了一叠黄色的信封。
每一封信的封面,都是娟秀的字体书写的“唐乐天收。”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喜欢湘灵的就是,她身上有一股永不放弃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