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凌霄子兴致勃勃跑去制铅活字后, 李格非就打起了精神。三日一出刊的好日子, 怕是不能坚持多久了, 一定要尽可能多的攒稿, 避免陷入无稿可用的窘境。
话本的问题, 并不用愁。王圆子的《苏定方传》大受好评, 连带他的彩棚都客满为患。顿时几个东京有名的说书人都找上门来,西州瓦子的张七胜甚至放言, 只要能登他的《卫公李靖传》,不要润笔费都行。如此多的话本,约莫能登到明年了, 根本不用忧心。
而市井逸闻, 来处也简单。只要去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寻两个刀笔吏, 各样的奇闻应有尽有, 也不愁断了稿件。
但是自己写的刊首和苏颂、沈括的杂文, 就不是那么好处理了。三日一篇还好,若是改成一日一篇, 自己都难写的过来, 何况公务繁忙的苏、沈两位大员。好在还是韩官人想的周道。在小报头两期,就刊登了告示,言明韩家玻璃镜铺前设置了投稿的“信箱”, 一经录用,就会发给润笔钱。
韩家的玻璃镜铺, 如今在士林也是大大有名了。在李格非想来, 京城首善之地, 士子们都要进京赶考,少不得也要赶赴文会,宣扬文名。若是有肯屈尊小报的才子,未必不能寻得佳作。
然而等他真正打开信箱,从里面取出一叠又一叠的信时,才发现自己想的岔了。来信的,可不都是投稿的,更多的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催话本的,大骂逸闻败坏风气的,点评刊首语句不佳,狗屁不通的。甚至还有几封,问写刊首的那位才子可有婚配,想把爱女许配给他的。
李格非简直目瞪口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是好在,有用的稿件也是有的。被苏颂的游记勾起乡愁的,很是不少,亦有受到沈括的杂文启发,冒出稀奇古怪的点子。当然,还是仿照刊首,点评时事的最多。不过这种文,通达精炼的就少了。还有些憋不住非要议论朝政的,更是不会录用。
倒是有些指出刊首不足,或是深入探讨的唐朝边郡局势的小论,很是精要。李格非都在想,要不要过些时候,专门辟个栏目,放上些论点,让他们相互驳斥,读来应当也颇为有趣。
不过就算繁琐,对于这些来信,李格非还是颇为受用的。这可不是参加文会,或是同窗好友间品评诗句。互不相识,大多还都用了笔名,说起话来自然酣畅淋漓。而那些表示认同,乃至击节赞许的,更让人心情愉悦,如寻到了知己。
刊登文章,为的不正是这个嘛?李格非看的开心之余,少不得也要整理下寄给其他撰稿人的信件,送到沈括和苏颂手上。谁料今日拆信,只看了两行,他眼皮一跳,起身就去寻韩邈。
“文叔怎地来了?”见到李格非,韩邈笑着打了招呼,“正想同你说,日新报如今印量已经涨到了四千,怕是东京周边,也能销些呢。”
这小报才办了一月,就有这等销量,实在让人惊叹。而且因为价钱太便宜,就算是别家书坊想要盗版,也未必能压到同样价格。既然如此,东京周边的郡县,也就能顺带买卖了。河北道和应天府都有韩家商铺,已经纳入了韩邈的考虑范畴。
至于在日新报上刊登招帖之事,同样有人意动,前来问询。若是能把这块也做起来,估计要给李格非再安排几个手下了。
李格非今天来找韩邈,却不是为了这个。取出了一封信,他有些忐忑的道:“韩官人,今日我收到了一封信,似是王临川亲笔……”
会用临川指代的,满朝也就一人。韩邈讶然挑眉:“让我瞧瞧。”
把那封信递了上去,李格非忍不住又说了句:“临川先生可是文章大家,莫不是对小报不满?”
信,他自然是看过了的。正因为看过,才让李格非更为忐忑。王安石成名已久,文章冠绝天下,笔锋雄浑,文字直截,已经不逊于当世文宗欧阳修。之前又在乡野养望数载,如今刚刚出任翰林学士,就能入对天子。这分明是要大用的啊!
一位文宗,又将任宰辅,突然来信问国债的事,简直让李格非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这小报创办的本意,是为河湟之战鼓吹,以便韩相公推动国债创立。可是王安石突然冒出来,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想要阻扰?这可就要命了!只论文笔,他是远远比不上王安石的啊,要是被公开骂上一骂,简直无法招架。
韩邈却不动声色,展信看了起来。过了片刻,他轻叹一声:“临川先生,真大儒也。”
韩琦之前跟他提过数次王安石,无不言其拘泥执拗,不堪为相。这些韩邈并不放在心上,然则看了信,却不得不感慨一声。这位治学之严,见闻之广,乃至眼光思虑,只言片语可见一斑。国债会导致兼并,会让豪门得利,甚至有一定可能,让收复的河湟大半落入高门手中。这些,他不是没想过。但是让恶狼转头看别的食物,总好过从它口中夺食。更何况,兼并之家是狼,朝廷又是什么?放任朝廷逐利,怕不是比狼口夺食,更为可怖。
“我会亲自回复临川先生,文叔不必担忧,此事背后还有韩相公在,你只管办报便好。”韩邈笑着安慰了一声。
听到这话,李格非才稍稍定下心神。是啊,这报纸是韩相公让办的,说不定天子都会过目。这等大事,根本没有他插嘴的余地,还是专心手头事务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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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出了信,王安石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不论办这报的人是谁,都少不得知会韩琦一声。说不定到了最后,仍旧要他跟韩琦对付朝堂。若论辩才,他自诩不逊于任何人,就算面对韩琦,也不在话下。
然而没料到的是,转天,他就收到了回函。那是封用词极为平直的信,分毫没有日新报刊首的风度,然而信中的话,却让王安石的眉头越皱越高。
“钱势如水,动而养人……四民司职,不可妄代……兼并之家,亦分大小……”
信中之言,并非是以士子的身份说出,而是以商人之口,阐述了钱财运转的过程。工农劳作,产生财富,商人买卖,流通财富,士人牧民,分配财富。就像一条大河,钱财流动的过程,也使得个个阶层得以滋养,存活。若是掐断了某一点,让这条河断流。那截在水库里的水再怎么多,也是死水一滩,无法济养百姓。
同样是兼并,有良田千顷的高官巨贾,也有家中不过百来亩田,几头牛羊的富户。若是严厉遏制兼并,受害更重的,会是哪个?这群富户,难道不是国朝子民,不是靠辛勤赚来的钱财吗?想要救济贫民,不能只靠盘剥他们的财富,而是要想别的法子,让那些穷苦之人多一条活路。
还有最重要的一句。
“利如猛虎,朝廷逐利,可能掌控?若无圣君贤臣,必要择人而噬。先生只观眼前,不计后世乎?”
王安石叹了口气。这番话,不是他身边那些人会说出口的。太直白,太粗鄙,连一句典故都不曾用。但是,有些话说得不假。变法是件难事,他又何尝不是慎之又慎,不敢妄动?只是王韶那篇《平戎策》摆在眼前,实在让人难以放手。富国而强兵,平定辽夏,收复故土,又何尝不是他的毕生夙愿?
为了这念头,哪怕是天子,他也是不惧的。只是这姓韩的小子,有一点没有说错。就算他能掌控朝政,也不过是数载罢了。若是人去政息,这一番变革,还能改变国运吗?
也许,当更谨慎些才是。
只是,这姓韩的小子再有见地,能够生财,韩琦也不能再留于任上了。王安石同样也是了解韩琦的,此人刚毅果敢,亦有强国之心,但本质,还是个世代为官的高门。身为兼并之家,怎能甘冒风险,决意变法?也正因此,范仲淹才会毕生无法归朝,而他却当了整整十年的宰相。
若不遏制冗官、冗兵,真正动刀割疽,如何能让积重难返的国朝,重现生机?若是用了国债,怕是韩琦的相位,又要稳固上一些时日了……
正想着,他的身体突然摇了摇。一把扶住了桌案,王安石面色一变。这是地震!去岁不是刚刚震过吗,怎么又震?好在这震动,只是须臾就平息了下来。王安石也没管惊慌失措的家人,信步走到了窗边,遥遥向外望去。
只盼京中没有房屋倒塌,伤及黎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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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震了!亏得我早有准备啊!”甄琼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长长吁了口气。他的宝贝丹房,可是最怕地震的。万一震倒了瓶瓶罐罐,烧起来都是轻的,炸上天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前两天地震的时候,他就做了准备。不但把自家道观里的瓶瓶罐罐都收好了,还派人叮嘱了苏颂一声,让他看好火|药作,别惹出乱子。苏颂还不信呢。也不想想,地震这种事情,怎会一次就完?总要有些余震的嘛。这不,刚叮嘱完,就又震了!
“恩师,难不成还会地动?可是上天有甚警示?”清风可是下水渠里出来的,最怕的就是地动了。听说还会震,他脸都吓白了。
甄琼哼唧了一声:“这谁知道呢?不过大震附近,总会有连续小震,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人睡醒了,还会在床上翻几个身呢,莫说地龙了。”
哪有这么说话的?清风简直哭笑不得,却也更担心了些:“可是这动静也不大啊?难不成还有更大的地动,在后面等着?”
“也未必会是东京要震嘛,说不定是其他地方呢?”甄琼耸了耸肩。这种事情,他们那边的求知院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他又懂个什么?
这话,当然是随口一说,谁料几天后,消息快马传来。河朔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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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写到政治就慢的不行,不过这本不会跟簪缨那么严肃,基调还是沙雕爽。放心看琼琼发挥就好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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