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渊抬头去看按他的人。
大徒弟元怀贞, 二徒弟秦棠,两人同年弱冠, 一个翩然俊雅, 一个雄姿英发,只待下山之后闯出一番盖世功名, 成为天下女子称心如意的神武小郎君。
从前师傅当小徒弟是年少不知愁的小男孩儿, 感知到这番手劲, 韦渊突然意识到, 两人皆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他也不能用过去的眼光衡量他们了。
幼嫩的芽苗总有长成参天大树的一日。
而曾经的参天大树呢?
会被新生的大树覆盖, 从此不得见天日, 不得饮雨露吗?
他恍惚之际, 长公主妻子神情冷淡抽回了自己的手腕,拨弄着银镯,“得了, 回去便回去, 别在孩子面前丢人现眼的,像什么话。”她吩咐道,“小六, 等会你督促你师兄们把自个的碗盏洗了, 明日早课将提盒带来给我。”
小六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琳琅掀帘出去。
师傅韦渊默默站了一会儿,似有些出神,尔后才道,“你们好好休息。”
等师傅师娘走了, 师兄弟紧绷的腰骨松懈下来。
老五李千机耐不得这种沉闷又可怕的氛围,故意凑趣道,“师娘也真是的,总是把我们当小孩儿,可我们都不小了,山脚下的小哥儿们十五六岁成亲,如若大师兄二师兄再努力点,说不定明年咱们就有小侄子玩了。”
师傅的儿子沛儿弟弟跟小六差不多大,被他的皇帝舅舅养得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聪明机灵,设陷阱都不上套,不好玩。
“玩什么小侄子,师兄在此,不比小侄子好玩得多了?”
老二秦棠捋起袖子,日常暴打老五。
老大元怀贞默默站到了老五的床沿,长腿封住了对方的逃跑路线。
老三老四老六拍手称快。
老五李千机:“……”
不带你们这样大的联合起来欺负小的,师弟就不是弟弟,就不需要疼爱了吗?嗷嗷嗷,师兄别打,师弟知错了。
腊月十六,鹅毛大雪淹了云鹤山,一道道车辙停在山门前。
阑门十年大比跃为江湖第一盛事,六国君主与御下臣将同样翘首以盼。阑门是超凡脱俗的圣地,门下弟子出类拔萃,非凡武艺,枭雄谋略,学成之后皆是名动一方,堪称当世之俊杰。
有钦慕的,有不服气的,有砸场子的,也有来开开眼界的,一入腊月就往云鹤山赶,男男女女,浩浩荡荡,好不热闹。
阑门继老门主过世之后,再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它的峥嵘与壮丽。
山门大开的前一日,韦渊将七个嫡系弟子叫到跟前,听凭师娘差遣。
大弟子元怀贞是首席弟子,随琳琅一齐招待外客。二弟子秦棠周全妥帖,负责客人起居之事。三弟子公良瞻机敏诡辩,被委以居中调停之职,琳琅考虑到这小子的瘦弱身板以及偷懒个性,让四弟子雷青岭充当武力靠山以及执法监工。
至于五弟子李千机,早早显露他的奸商天赋,自告奋勇要推销云鹤山出产的茶叶、温泉、灵果等,势要扒光每一只过路肥羊。六弟子与七弟子奚骄青稚年幼,最适合接待女客,活跃气氛。
众人便见,皑皑雪山之中,年轻男子乌发素衣,风神秀彻,令日光也为之羞惭。
他腰佩长剑,姿容绝世,朗声道。
“阑门门主座下大弟子元怀贞,在此恭候贵客多时。”
随从女客窃窃私语。
“这是世无其二的医家元公子?听闻他年方弱冠,便学得一手悬脉金针法,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阑门真是人才济济呀。”
“那可不,阑门收徒,只有天资卓绝,方有资格入祖师门墙。听说他那六位师弟,也是相貌俊朗,各有所长。”
“元公子既已弱冠,尚未婚配,若能得此郎君,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可惜我姿色浅薄,怕是没这个福分了。”
“哎呀,关小娘子,你这样自怨自艾是行不通的,不搏上一搏,哪知福不福分的。喏,别怪姐妹不提醒你,在山下有一个厉害的红墨书斋,最近出了本册子,可受欢迎了,将七位郎君的爱好秉性都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堪称攻略奇书,那些个小妖精们全抢疯了!”
“什么,还有这等好事,你怎不早早告知我来?平白让那些个小妖精夺得先机,拔得头筹!”
“非是姐姐不同你说,实在是那册子漫天要价,现在已经炒到一本一百两,我这不怕妹妹你打了水漂吗?”
“姐姐你糊涂呀,有道是,千金易得,郎君难求,别说是一百两了,一千两也使得的,快快,遣了婆子,替我去书斋走上一遭。我要这元公子,成我瓮中之鳖,呸,是如意郎君!”
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的大师兄:“……”
他做人不好吗,为什么要他当鳖。
今日迎客古古怪怪的,定是老五搞鬼无疑。
前一阵子老五贼眉鼠眼,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抄书,他拍一拍肩便吓得面如土色。能将师兄弟的情报拿去卖了换银子,也只有猫嫌狗憎的李小霸王干得出来。毕竟,三师弟虽然懒惰巧诈,诡计多端,可审时度势比老五要强,知晓他打不过自己跟老二。
也是奇怪,老五挨了师娘的板子,乖乖巧巧去做功课,可被老二暴揍,总是不长记性,如今居然还把赚钱的法子打到他们师兄弟的头上了。
回去就给老五吃点夜明砂补补脑子跟眼睛吧,大师兄默默地想。
顺带一提,夜明砂名字虽美,实际上是各类蝙蝠的粪便,他花了好些力气去山洞铲取回来,想必老五应该能体谅他长兄如父的一番苦心。与其等老五行走江湖被人套麻袋打,还不如由他们师兄们亲自教诲,下手总归不会太狠的。
大比之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韦渊的七位弟子,众人放眼望去,高台之上,七位大小郎君站在门主夫妇之后,一袭白袍,衣襟当风,轩轩然如朝霞举,明珠千斛也难掩其俊朗风姿。
小姐目露痴迷,“小桃,一盏茶的功夫,我要这些师兄的所有资料。”
丫头为难不已,“可是小姐,红墨书斋‘师兄在上’的攻略奇书定到五百两了。”
小姐狠狠咬牙,“买!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花钱!我就不信凭我的魅力,还拐不了一个师兄下山跟我回家生孩子!”
师兄弟们暗含杀意的眼神落到了红墨书斋的奸商老板李千机身上。
后者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转移了视线。
师兄弟们心里想着等会如何花式烹调混账老五,面上流露如出一辙的假笑。唯有奚娇娇,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她与这些师兄们朝夕相处,更被他们宠过护过,下意识将师兄们视为自己的私人之物,不容得他人窥视。
而这些江湖女儿们,个个不知羞,虎狼般盯着她的师兄看,活像几百年没见过男人似的,放荡极了。
奚娇娇恶狠狠瞪了一眼那位说要买书的小姐。
小姐被瞪得莫名其妙的,小声地问,“小桃,我得罪过这位七公子吗?”
“小姐,应该是没有的,这位七公子比起前六位公子,小脾气比较大,总喜欢瞪人,您且忍忍。”丫头悄声回答。
“奚骄。”
大师兄察觉到她的异状,眼神愈发冷淡。
奚娇娇一颗心泡进黄莲里,委屈汹涌而来,她使劲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落下来。
大师兄警告过她了,大比结束后她必须“染上恶疾”,假死离开阑门,日后遇上师兄弟们,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老天怎么能如此不公?她的家人被皇帝屠夫冷酷无情砍了头,而她的仇人还在逍逍遥遥当阑门的大师娘。
可恨的是,大师兄为了维护他的师娘,不顾半点情分,非要逐她下山,让她无家可归!
奚娇娇越想越气,视线转到前面。
师傅正侧头同着那个老虔婆说话,声色温润,眼底也浮动着潋滟的情意,两人相依相偎,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她心里更不平衡了。
奚娇娇被大师兄管制多日,不满的情绪到达了顶峰,在某一个时刻,她终于爆发了。
“师傅,徒儿就要下场对阵了。”
比试内容按抽签进行,第一日是医者仁心,由阑门医家下场,对阵天下医者。奚娇娇来云鹤山不足一年,比上不足,比下也不余,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让师傅们稍稍欣慰,便把她安排在比试第一关,辨认药材,给她在江湖人中争取个好印象。
奚娇娇憋着一肚子火,脸上还不得不装出惶恐害怕的样子,“徒儿是第一次同他人比试,心中不安。”
韦渊连忙安抚她,“无妨,只是下场试试,不论输赢。”
如沐春风的语气让奚娇娇鼻头发酸,这世上,除了父兄,也就只有师傅纯粹对她好了,可就是这样千般好万般好的师傅,为什么偏要喜欢上她的仇人呢?定是巫马琳琅用她那张脸,蛊惑了师傅。
“师傅,你能不能,给一件东西我贴身带着,让徒儿不那么怕。”奚娇娇盯着韦渊脖子上的红绳玉佩,她决定临走前要搅乱春水,她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什么?”韦渊怔了怔。
奚娇娇无视了大师兄的皱眉表情,任性至极,“就您脖子上的那个玉佩,师傅天天带着,徒儿一见到它,就像见到师傅一样,如果能戴着这块玉佩下场,如同师傅时时刻刻在身边,徒儿肯定是信心百倍的。”
“胡闹!”大师兄元怀贞斥责了她,“大丈夫应该独当一面,怎可把自己的胜败寄托在他物之上?”更深层的原因是这玉佩来头不小,为师傅与师娘的定情信物,这件事情是他偶然听到的,后来当做趣事,讲给奚娇娇听,哪里知道今日会成她的发作由头!
大师兄又是后悔又是自责,师娘什么都不知道,小徒弟心怀不轨,仿佛在打师傅的主意!他绝不能让这个女扮男装的师弟得逞,伤了师娘的心!
韦渊的神色淡了。
他什么都还没说,大弟子就越俎代庖,替师傅当家做主,发落起小弟子了。此次大比,外有大弟子撑门面,内有长公主主持中馈,而他这个门主师傅反而落得一身清闲,是不是当得太窝囊了?
“七郎还小,有所忧虑也是正常的,不必苛责。”韦渊解了红绳,将玉佩递给最受宠的小徒儿,“你先戴着,等比赛结束再还给师傅。”
“谢谢师傅,师傅对我最好了!”
奚娇娇顿时得意不已,师傅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定情信物说给就给,那个老虔婆在师傅心目中恐怕也没多少位置。
大师兄元怀贞捏紧了指骨,怒意难以遏制。他本不是爱生气的人,这回是实实在在被气到了。师傅明知那是他与师娘的信物,就这般轻易给了小弟子?他将师娘的情意置于何处?
奚娇娇晃荡着玉佩,吊儿郎当下场了。她打定主意让阑门丢脸,于是表现得十分差劲,场下的人发出一阵喝倒彩的声音。奚娇娇为勾引阑门门主而来,对门派感情不深,更没什么荣誉感,她觉得好玩儿,把能丢的脸都丢光了,看得师兄弟眉头紧皱,对她的好感减了又减。
阑门七郎拿了倒数第一的分数回来,震惊世人。
“你故意输掉,居心不良,等比赛结束,去祖师爷的祠堂跪着吧。”白衣师娘眼皮不抬。
奚娇娇在韦渊面前抹着泪眼,哽咽道,“师傅,我真的,是尽力了。”
韦渊也看得出小徒弟的胡闹,可是一见她哭,心里微微不忍,“七郎年纪还小,身子骨弱,怕是……”
“师娘。”
大师兄元怀贞突然出声,如玉石激越。
“贞第一次与天下医者交手,心神不安,特求师娘赐下一物,佑贞凯旋。”
“你要何物?”白衣师娘问道。
大师兄满袖天风,眸如烟水,彷如云中仙鹤,“就同小师弟一样。”
韦渊立刻否决,“不可!”
大师兄淡淡道,“有何不可?小师弟戴得,贞就戴不得?师傅往日不是教诲我,对天下万民,要一视同仁?
“师傅大可放心,我比小师弟言行慎重,会好好珍惜师娘的玉佩,断不会弄丢了它。”
琳琅诧异不已。
讷言敏行的大师兄居然当场跟师傅对着干。
这个小仙男最近莫非是到了叛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