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李老师把崔燮那个派人随义大利传教士回去购买武器的打算跟三位阁老说了说,刘阁老便替他做了决断。
如今兵部仿制弗朗机炮仿得并不顺:铜铸炮射程不如原炮、精准不如原炮,有时还会炸膛;而铁铸的炮膛里时常有砂眼,大的竟能灌满碗水进去,这样的炮膛打出来的弹子谁知道能往哪儿飞?炮管的问题还能叫匠人们慢慢磨,但仿制的炮药不如人家的好,炸起来力道不够,这点却难办。
如此看来,再购些泰西人的器械、炮药,也是势在必行。
但若派使节出行,就得如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一般,造阔大的宝船、福船,浩浩荡荡数百艘船舰、数万官军同行,大明如今负担不起这样的挑费。若使官军打扮成商人,与那些传教士同回义大利,再教从前献良种的爱国海商随行,便能省不少国库负担,也更便宜行事。
刘阁老是首辅,向来又有决断之能,谢、程两位阁老也不欲拂他的意思。
四人便又议了议细情:既然要装作海商,那就得备下外国卖得好的商品,到那里掩饰身份之余,还可以卖得银子换军械。再就是那些传教士、海商亦不可全信,他们的人得学些当地土话,免得叫翻译哄骗了去。
李东阳便举荐道:“我看锦衣卫前所千户姚敬沉稳可靠,不妨叫他带队。”
谢迁下意识说:“还是中后所的大徐千户更可靠,武功也好。”
刘首辅看着这俩用力举荐自己笔下人物的作者,气得险些笑起来,重重咳了几声,正色道:“此事须听锦衣卫都指挥使、指挥同知、都督佥事们推举,容后再议!”
程学士那两年在家丁忧,不知道翰林院里掀起的锦衣卫风云,十分尽职地提议道:“应从武学校选几位幼官和武官子弟,少年人脑子快,学起外语也快,有他们当翻译,比文弱的译字生方便。且这队伍也不能光用锦衣卫,须得个礼部官员随行,还要考虑监军的内侍……”
四位阁老商议了几日,最终拟定条陈,递入宫中。
司礼监内相们只看见“下西洋”三个字,全身的血就都要涌上头顶了。
下西洋!
这不跟老祖宗三保太监一样了!
平灭日本!收服诸国!做个名标青史的名太监!
就连高公公都心动了一瞬。
但心动归心动,他只要想想自己这坐五望六的年纪,也就心动动罢啦,腿是不敢动啦。三保太监当初就是死在海上的,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体,这趟要是出去了,怕也就再回不来了。
他自己虽不能去了,却还有儿孙……
他们老高家下一代千顷地就一根独苗,连别个侄子都没有,他也舍不得儿子去。倒是养儿争气,给他生了六个大孙子,挑一个庶出的去挣个荣耀来也不错。
管他哪个能挑上不能挑上,先找四夷馆要一套传教士们编的什么拉丁文注音本子来,叫这些小兔崽子们在家先学学!
弘治天子向来不大驳前朝的奏疏,朱批了一个“可”字发到内阁,后宫里就和神机营、武学校一般,掀起了学习的浪潮。
在这片不分内外的紧张学习气氛中,弘治十五年的会试也开场了。这科会试由转迁吏部右侍郎的王鏊做知贡举官,崔燮的副座师吴宽当了主考,另一位翰林学士刘机做了副主考。
这一科也不知是顺了什么风水,前三甲都出自九边:状元康海是陕西籍,榜眼孙清也是北直隶武清卫籍,探花李廷相则是锦衣卫籍出身,自顺天府学考出来的。
直到二甲、三甲,才叫南方人重新占优。
廷试时阅卷的几位阁考、部堂颇有些迷信地议论起来:“文风北移,北直隶、陕西这样近边关的地方大兴,倒是个收...复北地的好兆头。”
状元康海廷对尤其出色,文风奇古、警策有力,一变当今台阁体靡弱之势。弘治天子亲语诸阁老:“我明百五十年无此文体,是可以变今追古矣。”
其时出其人,岂非祥瑞之兆?
这场会试结束后,副都御史刘大夏便自巡抚地上表,推荐曾经巡抚陕西的御史杨一清为三边总制,重修长城——
重修一条西至宁夏、东至辽东,包含当年开平、大宁、兴和、东胜诸卫,将北方防线远推至草原,使京城、宣大诸府再无兵临城下之危的长城。
杨一清今年又吃不上辣椒席了。
李东阳为师弟感叹了几句,紧接着又看见了一道更叫人感叹的奏表——翰林院编修王守仁自请转任御史,巡按边关。
而他的亲弟子,侍讲学士崔燮也随之上表支持,称王守仁外能赞画战事,内能抚民理政,年纪又轻,又擅骑射、会武艺,是战时巡边的不二人选。
九边要开战,自然要换年轻、会骑马,有战事时能跑的御史上去。内阁与六部虽然舍不得一个状元到边关受风险,却抵不过他自己意志坚定,连上了数道奏章,还叫崔燮帮他走了李阁老的门路,终究是给他批了陕西巡按御史之职。
王状元听到消息,险些晕倒在翰林院里,起来之后就去找了个粗杵满院追打儿子,谁劝都不管用。
王守仁不敢反抗亲爹,一路跑进了武功翰林院第一,能保住他小命的崔学士值房。
满院翰林、新出炉的三甲和庶吉士们都远避一旁,眼睁睁看着王状元抡步如飞,手持木杵奋力挥向儿子。
幸而小王状元身轻如燕,虽不敢反抗,却也没教老父的棍棒落在自己身上。夹在当中的崔状元更是武艺精绝,一伸手便抓住了王状元打儿子的木杵,与他僵持在举在空中,不教他夺回去。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口砰砰直跳。翰林院重地,怎么能打得这么凶残、这么有失体统?
这三人竟是前几科的状元?没错把武状元当文状元搁进来?
前科状元伦文叙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咋舌道:“早不知当状元还要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我这状元考得实在是容易极了。”
他又看了一眼新入翰林院,眼高于顶的新状元康海——这位虽然板着脸,一副嫌弃那三人有丧斯文的模样,眼珠儿却也粘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分毫不肯挪开。
王华到底是个文人,一时激动,抄着杵追了儿子半个翰林院,身体已到极限了,更抢不动崔燮手里那根木杵。他气喘吁吁地瞪了那俩人半天,终究还是放开了手,拍着桌子骂道:“不肖子!你要出关,问过你老子了吗!居然背着我上本,还拉着和衷给你做保,你的本事倒不小!”
王守仁躲在崔燮身后,垂头听训,就是不改。
崔燮随手把杵扔进后头画筒里,扶着王状元的胳膊劝他:“王前辈消消气,守仁贤弟既然有这样的天资……”
王状元怒气满胸,连他一道儿骂:“你当初说这孽畜将来要做圣人,见了他就劝他读书,我才不曾提防。却不想你转脸就跟这小畜牲一路,要把他送出去打仗!”
骂完了之后,忽然意识到自己把崔燮夸儿子定能当圣人的事当着这么多人说了,有自卖自夸之嫌,羞臊得说不出话来。
崔燮却完全不觉着丢人,特别骄傲地说:“王大人还记得此话?下官也觉着,守仁贤弟析理精微,意思深长,只差些历练了。他到边关后多见识些疆场杀伐惨烈,百姓生计艰难,再有机会教书育人,教导那些边民向化……只要多经些事,将来自然能心性圆满,做个圣贤!”
往常崔燮叫他做圣人,都是背人说的,今天当着满翰林院就说得跟他真能成圣似的,王守仁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
...他连忙劝道:“崔兄忒抬举我了,我如今只有一条报国之志,不暇其他。今日我惹得父亲生气,实是不孝,也连累崔兄受委屈了,我先送父亲回家去,明日再来告罪。”
他觑着老父体虚无力,上去硬扶起他,一路躲着有杆有棍的地方往外走。梁储、张元祯两位翰林学士也不敢拦,怕把王华臊出个好歹来,只装着不见,由得他们父子走出了翰林院。
王状元抬起累得发酸的手,还是捶了儿子几记,骂他心中没有父母,也不说一声,就往那危险的地方跑。
王守仁逆来顺受,由得他打骂够了,才老老实实地认错:“都怪我不该事先瞒着父亲,自己就上了那道表。其实我也该知道,父亲向来有报国之志,若有机会,自己也肯到边关厮杀,复我大明河山,怎么会拦我呢?若我早与父亲说,便没有今日的事了。”
“你还有理了!谁说我不拦你!谁说我上边厮杀去!”
王状元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甩开他的胳膊大步前行。王守仁跟在他身后,微微垂首,暗叹了一声。
还不就是……从父亲画的那些连环画本里看出来的?
王守仁终究改任了陕西道御史,跟着杨一清走马上任了。王状元亲自送的儿子西去,也没再打骂,只叮嘱他好好做事,不可辜负朝廷期许。
他的脾气缓和下来了,但威压仍在,压得跟着他读书的新进士们规行矩步,开诗会都要背着他,不敢公然讨论自己的诗变观。而除了这些新进士之外,朝中有名的才子们也都安于骥附在茶陵门下,不怎么热心研究如何裁汰台阁体,重竖变今追古的新文风。
康海、王廷相、何景明三位最激烈抨击当今靡弱文风的才子在京中考察几回,终于圈定了李梦阳、边贡、王九思这三个文章雄健崇古的前辈,拿着自己的诗文前去拜访,意图与他们协力,重新规划文坛。
他们将人请出来,送上诗词,邀请李梦阳等人与他们共襄盛举时,那三位前辈却都露出一种奇异地神色,摇摇拒绝了。
不成,他们还要给《每日农经》写稿子呢。
《每日农经》的主编是崔学士,他每天都要催着作者们要稿子的。
那位单手夺下王学士棒子的崔状元,崔学士,你们懂的吧?
李梦阳坦然道:“我们定然是要以他的稿子为重了,你们若要与我们谈论诗文,不妨也先看看《每日农经》,心里有个准备。以对山你们的文笔,咱们共论不了多久,你们也得预备好当这连环画的供稿人了。”
同为状元,却柔弱得恐怕还接不住王状元一击的康状元抿了抿唇,默默放弃了与李梦阳共举“文宗秦汉、诗法盛唐”旗帜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