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天子面沉如水, 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因怒极反而冷沉的“说”字。
跪在地上的太监重重磕了个头:“奴婢周泊,于十月己丑日侍班。其日李学士与刘、杨二位御史联袂具本上奏御马监太监梁芳、韦兴二人私传青宫选妃消息,引发民间婚娶乱象,籍此勒索京城有女富户之事。彼时因南宫杨老娘娘病笃, 皇爷亲为探视,无暇看阅, 奴婢便将奏折收起待批……”
他的头压得低低的,不敢看天子, 两位大太监却都悄然观察着天子的神情。越见天子呈露怒色,就越暗暗窃喜, 催了周太监一句:“吞吞吐吐则甚么!还不快说是谁擅入侧殿改了奏章!”
天子开口发声费力, 却也冷冷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周太监伏地:“奴婢梳整奏折时,见三位大人奏述京中乱象,心有戚戚, 不合在回去后与同乡李巩感叹了几句。却不想李巩趁后两日杨老娘娘过世,宫中上下悲恸难安时私入文华殿修改犯讳文字,又以言词诱导奴婢重看奏章,使奴婢误以为之前漏看了犯讳文字……”
成化帝憋了这么久的怒气终于化作一声怒喝冲出肺腑:“何不早报!”
“奴婢该死!奴婢当时略有所疑,可三位大人下诏狱后便即认罪了,奴婢便以为真是大人们笔误, 没再多想。”
周太监连连叩头,一味认错:“只是后来只闻诸位大人结案后仍关在诏狱,旬日不曾释放, 心中渐渐又生怀疑——以圣上之明,若非有人从中坏事,怎会有大臣久留诏狱之事?直到日前,奴婢偶然发现他屋中多了宫外的珍玩,才明白是他……”
天子看了他一眼,覃太监便厉声喝道:“什么珍玩?快说!”
周泊肯定地说:“定是宫外之物。李巩所受赏赐不多,奴婢素与他相善,凡圣上与娘娘赐的尽都知道,但前日奴婢从他窗前过,偶见他玩赏一只珐琅瓶。他略有察觉,便急着收起来,只说奴婢看岔了,他擦的是宫中常用的瓷瓶。”
天子怒喝道:“怎么,早无人知!”
周太监五体投地,覃高两位掌事太监也跪下认罪:“都是奴婢每御下不严之过,请陛下重责。此事实是骇人听闻,竟有人敢在禁中森严的所在,擅改大臣奏疏!其背后也不知有何人推手,害的陛下叫外臣烦扰多日,万娘娘也为担心二位贵人伤心,奴婢们愿尽力为陛下查明此事。”
成化天子骂了声“糊涂”,转过头不想看见他。这一回头又看见桌上的画卷——画儿还是谢瑛献上的。
天子看着这图,便想起新《琵琶记》里谢瑛如诸葛孔明般的智计。和宫里这几个糊涂到竟不知道有人私动奏章的太监比,谢瑛虽没早查出奏疏叫人改过,但就连写的人都当场认了,这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
前事既然不怪他,单从查案上看,以他的谋略、勤谨、忠直,定能帮衬着东厂办好这案子。
天子想到这铆,不禁又认真看了看画。看到画卷末,一时看见款识旁空空荡荡的纸面,又想叫李东阳题画,又有些羞恼,不愿此时就见着他,索性拂袖转身,命高太监先将画收起来,吩咐覃昌宣旨。
“叫谢瑛到,东厂,帮办此案!”
覃太监亲自到东厂、诏狱宣旨,命提督东厂太监罗祥派人抓人抄屋,又叫谢瑛到东厂帮着罗太监一同审案。
谢瑛早有准备,领旨后便从案上拿出事先备好的卷宗、鉴定笔迹的文书,准备去东厂。备好东西,又命校尉找从前替他鉴定笔迹的仿造古字画的行家们,备着东厂传唤。
朱骥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准备,啧啧叹道:“前些日子我还想劝你别成日价上疏,免得惹怒了皇爷呢,想不到这事还真让你折腾出了个结果。”
他忆起当初汪直、尚铭在位时,锦衣卫如人鹰犬般的惨状,再看这回...覃太监对谢瑛亲热的态度,心里也涌起一股自豪,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好做,叫皇爷和厂公看看咱们锦衣卫的本事!”
谢瑛拱手应道:“大人放心,下官必定办得漂漂亮亮,给大人挣脸。”
他收拾好东西交给随行校尉,又与朱骥一同陪伴覃太监下到诏狱底层,宣诏放出了李东阳三人。
彼时三人正热热闹闹地联句作狱中诗,桌上摆着酒菜杯盘,不像是来坐牢的,倒像是几个朋友到什么名楼宴饮。覃太监在门外看着,含笑对朱骥说:“三位大人养气的功夫果然深,若似别人,关在诏狱里,自己吓自己也吓成枯鬼了,哪里还能吃酒笑谈?”
朱骥笑道:“有罪之人到了咱们诏狱,便日夜难眠,饮食难进,怕叫审出平生罪责;这三位大人是遭人陷害者,心底坦坦荡荡,有何可怕的?”
他亲自拿钥匙开了大门,请三人出来,含笑恭喜他们:“三位大人终得清白,可以离开镇抚司,各自还家了。”
李、杨、刘听到“清白”二字,顿时都眼中放光,争着问道:“如何说是我们得了清白?奏疏上的字果然不是我们失误写错,而是教人改过吗?”
覃太监点头道:“是有人私改奏章。不过三位大人竟然记不清自己奏折上的文字,也没有力争到底,而是轻易认罪。以致这有人擅改奏疏的大案直到今日才露出蛛丝马迹,更险些叫那贼人逍遥法外,三位大人不可说全无过错。”
天子迁怒,安了他们一个失察罪,虽然不用再坐牢,也得各自罚俸三月,重写一份请罪折子递上中枢。
李东阳三人时常回忆当初奏折上的文字,也觉着有些问题。但因没有证据,案子又早都结了,就只等着出狱,并没想过翻案。却不想他们自己都没想过要翻的小案,竟成了震动天子的大案!
他们三人低头服罪,起身问覃公公:“此案究竟是何人做下的?可还要我等作证么?”
覃公公道:“此是内廷事,自有东厂与锦衣卫彻查。三位大人往后谨慎行事,记得上奏前细查奏疏,勿再有今日之错,便是大人们的幸事,也是朝廷的幸事。”
他宣了旨,放了人,便要回宫缴旨。谢瑛领了办案的圣旨,也不敢多留,随在覃太监车队后去了东厂。
朱骥命人替他们收拾东西,请他们喝了一壶茶,顺便表表功:“三位大人奏疏上同时犯讳之事,我们心里也存着疑虑,谢镇抚更请了人鉴定笔迹,想还你们一个清白。只是我们无旨不能查奏章呈上后之事,当日三位大人又是进门便认罪结案,俱甘缴银赎杖,我们镇抚司也不好强往下查,以至这案子到今天才呈露真相……”
李东阳也叹道:“当日是我们不曾多想,后来心中虽略有疑问,又觉着已结案了,便没再翻供。”
也是他们太不信任锦衣卫。若是当初察觉有误就告诉谢瑛,叫他帮忙追查,恐怕那个私改奏章的人早就能抓出来了。
三人都有些悔意,只能以茶代酒,举杯遥祝谢瑛早日查清大案,还内廷与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朱骥陪着他们吃了几口茶,讲了些自卖自夸的好话,趁天色不早,便命人送上他们衣裳用品、笔墨文稿,亲自送三人出门。
到得镇抚司大门前,已有一驾敞阔的青篷马车在外后着,车夫座旁前站着个清瘦俊美,穿着宽大的蓝色直身的少年书生,正饱含欣喜地朝镇抚司里面看来。
李东阳与刘瓒一眼便认出他来,心里都泛起一阵阵惊喜。
诏狱之中永远黑沉沉不见天日,镇抚司的厅堂、院里也像是积压着无数冤案屯成的怨气,令人心中压抑。直到看见镇抚司门外的阳光,看到崔燮这张毫无悲苦,明亮得像泛着光芒的脸庞,他们才真正有了从森然黑狱中回到人间的感觉。
崔燮先跟李老师和两位...御史行礼,又去感激朱同知他们在牢里照料三人。
朱骥待他也十分和气,点点头道:“李学士与刘、杨御史在牢里果然没饿瘦吧?我们镇抚司的人也仰慕有风骨的君子,不消你求也会照顾的。这些日子你早晚来送吃的,也甚辛苦,往后终于可以省事了。”
崔燮笑道:“老师与两位大人能这般健朗,俱是同知大人、谢大人与诸位官人关照,学生无甚可回报,先在这里谢过大人了。”
朱骥笑了笑,和李东阳三人道别,转身回了北镇抚司。崔燮目送他进去,便回身问刘、杨两位大人是要雇轿回家,还是先一起坐车去李家。
这两家的人还没来得及得着消息,他在这里也是个巧合——他刚才过来送饭,临走时见着宫里的轿子朝镇抚司这边来,觉得可能是谢瑛和高公公的计划成功,三位大人要出狱了,于是就叫车夫在门口等着,果然就叫他等着了人。
刘瓒道:“这些日子我与杨兄劳你关照的不少,本该坐下说说话,可惜家中妻儿老小此刻恐怕都还在为我担心,哪里坐得住。咱们往后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到时候再见吧。”
杨应宁也急着回家,约定了改日再去李家。
崔燮叫车夫去旁边清茶茶棚里,花几个钱叫伙计雇轿子送他们,等他们走后便请李东阳上车回家。
车子赶出街口,他才压着嗓子问道:“老师在狱中没受什么刑吧?师公、师母、四叔一家与师弟都在家里日夜惦记,我一直安慰他们狱中有咱们相识的谢镇抚照应,老师不会吃亏,他们才略能安心些。”
李老师含笑安慰道:“进去之后倒是打了一通板子,好在上头镇抚使是咱们的相识,关照了些个,没打坏股肉,只是破了些皮,在里头有酒有肉的,将养几日就好了。”
崔燮惊讶道:“还是挨打了?谢兄不是说你们进去就认罪了,没受刑吗?”
李东阳不在意地说:“进去总要受几下杀威棒,哪儿能一点苦头不吃。我们三个都做了出不来的打算,后头却再没受过刑,又有你送酒饭进去,狱卒也恭顺,日子已是极好的了。”
他想起之前在诏狱里特别轻松,和自己听说的完全不同的待遇,不禁问道:“谢镇抚为我们三人的事恐怕下了大心力,我与他不过泛泛之交,两位御史更是时常弹劾锦衣卫,你拿什么求他的?”
崔燮连忙扳起脸摇了摇头,正色说:“弟子没做什么,是谢大人敬慕老师和两位御史,也为给朝廷保存正人君子,才一直努力营救你们。谢大人诚是仁人义士,结案后日日上疏奏请圣上放你们出狱,朝上诸公有目共睹,老师不信可以问别人……”
李东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他毕竟是个妻儿俱全的直男,倒想不到自己的学生能跟男人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琢磨了一阵便说:“锦衣卫里毕竟也有仁人义士,有他这个好人带着,北镇抚司上下的风气也比从前好了。可见当初我们编那戏没编错人——要么就是编了戏,把他捧作义人,他自己也爱往那上靠了……”
他想到后头不禁深深叹了一声:“若锦衣卫都是谢瑛这样知廉耻,明忠义的人;若连太监宫人也能以此法劝其向善;若是圣……我大明江山岂不能重现昔日尧舜之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