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杂剧说难也难, 说简单也简单。
叫崔燮这种连京句都听不出词的人看来,写戏简直比当初学八股、学作诗还难;可在本时空文人看来, 词为诗余、曲为词余, 是寻常乐人都能作的,不能说有多难。
如今北戏还是四折为主, 要写一出杂剧, 只是按着内容先拣将一套宫调,诸般宫调内自有套曲:少些的如中吕宫曲, 便分引子十二章、过曲五十章、慢词四章、近词七章,还有一章般涉调近词,共计六十二章曲牌;多的如南吕宫曲则有一百十八章,随便挑个顺手的照方抓药就行。
到写时依着脚色、剧情, 按顺序填了合适的曲牌, 中间再穿插些宾白、插科打诨, 便能堆出一本能看的院本。
难的不在填词,而在写出有人爱看的新鲜情节, 凭词句写出鲜活脚色。
李东阳听完了他的故事,就觉着这戏已经完成了三分。剩下的只要叫人度着故事编唱词, 写出宾白, 便是一出好戏。
但要排成精品,还要在戏外下工夫。李东阳认真地劝他:“如今外头的院本都自相因袭, 一个本子上有的戏词,个个本上都有。那些乐工伶人上台演出时也不管你这戏里写的什么,先自己胡乱插科打诨, 说些淫帙之词——你这王三娘子又要抱琵琶卖艺,他们更不知要添什么言语。要排好这戏,不光得找正经写戏的人,更得找个好班子,依着你的戏词,一字不易地排出来。”
崔燮点了点头:“这故事还只是雏形,我原就想写个底本给他们改的。先生既这么说,那我自己也试写些宾白,等人写出院本来再叫先生过目。”
他们家跟唱五美戏的班子合作过,几家排戏时都挺尊重他们,搞特效搞得一丝不苟。估计拍新戏时认真跟他们说说,演员们也不会到台上乱改戏词的。
李东阳应了一声“自然”,他又问:“学生是第一回写戏,不知这里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没有?譬如说写朝廷御史、皇上敕王三娘为贞女这种……”
李东阳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只要不写明了是本朝就行,这等忠孝节义剧里常有天子赐恩的。不过国朝以来,甚少有写锦衣卫的剧,只怕锦衣卫名声不好,看的人少。你要不改了那谢千户的身份,换个府尹、相公之类?”
那不好,我们就要洗白锦衣卫!我们就要吹捧谢千户!
崔燮固执地说:“这是当下的时事,外头百姓们都这么传,咱们是据实而作,何必硬换身份?”
“外头百姓果然是这么传的?”李东阳笑看向他:“我倒也在外头酒家听过一个锦衣卫智擒黑衣盗的故事,里面那个弹琵琶的王三娘可不是什么贞节烈女吧?我倒不知你这义烈女子故事是哪儿听来的?”
崔燮理直气壮地说:“用这王三娘为主,不就是为了蹭一蹭《赵五娘琵琶记》的名儿?先生若觉得不好,咱们这戏就改叫《王窈娘琵琶记》,把王三娘的名字改了,别人用的也都是化名,别人就没的议论咱们了。”
戏里他也没给谢千户起名谢瑛,直接就叫的谢千户。这天底下还不许有几个同姓谢的锦衣卫千户了?
他讲得如此理直气壮,李东阳无话可说,索性叫他去写了底本来给自己看——他去找找相识的才子写曲子词,总比教坊中那些只会抄套路的乐人强。
崔燮这算是给自己找了桩活儿干,可他心里充满了对艺术的热爱,一点都不嫌辛苦。回到家里他就叫人准备了结实的厚纸笺,削好一排铅笔,开始画分镜头脚本。
也不是什么正经脚本,就是像给高百户排戏时那回似的,设计好背景和转场节奏。
他头一次写脚本,生怕做得不好,就对着崔梁栋搬来的那几摞院本相比较,先画了不同场面的背景图。画好布景后,再对照着别人的字数估算演出时间,按...场景分配时间,设计上场角色,写出宾白的中心内容、在对白里还要预留出曲词的空间。
写到最后的穿关处,因一般的戏里民女就只有那么几套袄裙,前人的戏里也没有锦衣卫的穿关,他索性就推翻一切,打开硬盘自己强行搞起。
大女主戏嘛,女主从头到尾就那么几套衣服像什么样?男二号谢千户是灵魂人物,上一次场肯定也得换套衣裳。就连没什么用的男主角也得有套约会的衣裳,不然就真淹没进锦衣卫的背景里了!
反正他现在有钱,那钱留在手里还得担心崔参议找茬花用,索性就当卖衣料的广告投入了,投!
他写脚本时都没花多少工夫,给主角们设计衣裳才真全情投入了。大女主王窈娘总得备着十来身衣裳换,头面全要铜包金的,光孝服就要两套!一套是父母刚死时穿的麻质重孝,一套是弹琵琶进京时穿着素白裙,照扒小龙女打扮,不仙就得换主演!
锦衣卫们大体就穿正当红的改良曳撒。男主和背景板锦衣卫穿丹红,戴乌纱帽,脚踏薄底靴,谢千户有几场需要照显官身的戏,要按品级穿碧绿曳撒,配锦边白斗篷或弹墨斗篷。演到不穿官服的戏份时,男主就换一身风流(便宜)的白衣,谢千户作上官的要穿得端庄些,都穿正红正青的曳撒或贴里。
不过,为了符合人物原形,剧中谢某千户靴子得做一番改造,叫鞋匠暗加个增高鞋根在里面。
这个底本他足足搞了一个来月,大纲没写几千字,光画设计图了。李老师连会写曲子的年轻仕子都找着了,就等着他的大纲底本交稿,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每次问都说还差一点没弄好。
这一点一点地拖着,李老师联系的风流才子们都接别的戏本子去了,他也等不住了,催问崔燮:“你究竟写了多少,不是说就写个底本,还等人添改么?看你这劲头,简直是要写成小说了!我看你索性也别排什么戏,你文笔又不差,写出来找个地方印了,倒还比你这苦呵呵的写故事,出的院本又不能算自己写的更强。”
要说如今也挺流行传奇小说的,他们致荣书斋出个言情小说,至今还有盗印盗卖的呢。不过他从穿越前到穿越后,多少几年都是写议论文的,写小说怕专业不对口。
再说这戏歌颂的是军民鱼水情,光叫大佬看有什么用,就得叫普通老百姓爱看,叫他们看见缇骑就想到那位秉公执法,爱民如子的谢千户!
崔燮安慰大佬:“真的快好了,弟子就是想再琢磨琢磨人物。”
“你是怕人写得不好?”李东阳失笑道:“这怕什么,你先把写的本子拿过来教人写,有不安处我替你改易就是了!”
然而他……改不动。
李大佬拿到崔燮的脚本大纲之后才知道,他琢磨的不是人物对话,而是人物肖像。厚厚一本底稿里仅有十来页大纲,剩下的都是各种图,脚本边缘只用线浅浅装订上几针,还可以随时拆了往里加图。
图案都是用石墨笔画的,并未上色,只在旁边拉出细线指定哪一部分用什么颜色。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线稿,画上的人物面庞还是栩栩如生,衣着样式别出心裁,布景精细秀致,看得人叹为观止。
人物粗看有点像那等学崔美人儿的薄俗画风,但细看就觉着容色更生动。戏中女子虽穿着不同衣裳,梳着各异的发型,也能看出是同一个人;而上场的锦衣卫们虽然皆是一式服色,脸容也微有区别;至如天子、御史这样未必出场的人物,他也细心画了图,配了衣裳。
画得最好的是却那个谢千户,可真是跟他见过的那个,请了旨巡察京师奸恶之徒的谢千户一模一样!
李大人不禁再一次怀疑,演这出戏时,戏班里的正末该唱谁。
崔燮看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谢瑛的人设图,便上去问道:“是弟子...画得不像么?弟子是怕戏台上不合适出现朝廷官服,所以大略改了形制,不然我再拿回去改改?”
“这是你画的图?不是叫画匠画的?”李东阳蓦地看了他一眼:“早不曾听说,你竟还会作画?”
早……不是叫人传了个“崔美人”,不洗干净了不敢暴露么。
崔燮低下头答道:“弟子觉着画画只是小技,不值一提,故而不曾说过。弟子少年时便跟着陆先生学画没骨荷花,后来也只在读书疲倦时作为消遣,偶尔画上几笔,画得并不算好。”
这若画得不算好,崔美人就该羞死了!
李大佬把他的本子一合,重重地说:“画得好!连这底本也增色了!你用心做这些日子也不亏,这样的底本,拿去给谁写院本都足够了!”那些等不到今日,去给别人写戏的跑就跑了吧,拿着这样的底本,还怕真正会写戏的大家不愿意写么!
他满心都觉着这徒弟太优秀了,光自己一个人欣赏不足,非要别人也知道不可:“我看你这本子竟思、配图都好,只要把戏文写出来,也不比可仪堂那些话本、戏本差什么。待我找的那人写好了院本,老师便与你把这本子刊印出来,教把你的名字高高地印在上头。”
崔燮摸了摸脸,羞涩地低下头说:“弟子其实也正有这意思……只怕那位写院本的才士不同意。其实要印这本子是极容易的,居安斋的少东主与我情同兄弟,如今正在我家客院住着,咱们这院本要印制出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李大佬最初是笑吟吟地听他说话,待说到居安斋的少东在他家住着,脸色微微变化,问道:“……居安斋?”
崔燮点了点头,正直地答道:“正是那个出六才子点校本《三国》的居安斋,他家印的彩图极好,咱们要印院本,还可以请他家把图勾描上色,转印成彩画版。”
李东阳嘴唇微微抿紧,神色郑重。
居安斋可不只是出了六才子评三国,他们家还出过一个三国美人大会,会上评为第一的小乔诗就是他作的。他还把那张画取出来给崔燮当了什么天下人都求之不得的见面礼——
那家少东既住在崔家,崔燮岂不是天天都能对着小乔画?
他自己又有这样一笔画技,居安斋印出来的跟他画法相似,还不如他画的灵动,难不成其实那张画里就有他的指点……
李东阳收起院本,**地转了话题,叫崔燮做自己前两天新想出的题目。直到天色将晚,崔燮离开了,他才站在书房门口长叹了几声,对儿子们说:“你们崔师兄真是个风流人物……”
李兆先纳闷地看着他:“风流在哪儿?”看衣着、看诗文、看唱曲……除了一张脸哪儿都看不出来风流啊!
李东阳也不给儿子解释,任由他纳闷,卷着那本底稿回了书房。
转天下朝,他就把那本底稿卷好了掖进袖子里,直接找上杨廷和,理直气壮地说:“愚兄这里有一本杂剧底本,要请介夫写成院本。”
杨廷和下意识问道:“北曲不是该找丘大人么,弟只会写南曲……”
李东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我同在翰院,我不寻你,寻丘大人作什么?南戏北剧相差总不大,周宪王不就常将南曲北曲杂于一剧中,叫生唱北曲,旦作南曲么?介夫你天资过人,只是变更些曲调字眼,又岂能难得过你。况且我不是叫你平空就作的,这里有个底本……”
他从袖里褪出那本仍蹭着大ip的《王窈娘琵琶记》,往杨廷和面前晃了晃:“你不是好‘一切法家言’?这戏里写的便是一位节烈义女舍身帮助锦衣卫军抓捕大盗的故事,正合适介夫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想找找成化年间杂剧散曲名家,结果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在南方,只能杨大佬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