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儆猴,御极殿一瞬间安静下来。
姬公公上前, 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 从丽贵妃的痕止殿回来, 跪在谢黎面前。
谢黎闭着眼问:“如何?”
“贵妃娘娘说了,她身体不舒服,怕将病气过给皇上,不敢叫人去请皇上,此事全是小太监自作主张。”姬公公露出一个同情的眼神, “所以小的命人将小太监送去慎刑司,打了二十大板。”
谢黎睁开眼, 露出一个“不出意料”的眼神。
丽贵妃出身不高,只是太后娘家的一个普通庶女,因为貌美进宫,得宠后生怕落魄,对着上位者不敢有半点疏忽,所以才能讨好了太后和原主。与此相对的, 她对手底下的人就没有那么在乎,比如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死不足惜”, 就很好地提现了她对下人的轻贱,自然是不会为小太监求情的。
小太监听命来御极殿, 回去后丽贵妃却翻脸不认人——有了这么一个例子,痕止殿的声势会大大降低,因为一个独宠六年的贵妃, 却不肯为手底下人说一句话,其他宫人兔死狐悲,必定不会再那么忠心。
如此一来,此消彼长,沈思月的栖凤阁就可蚕食鲸吞,拿回原本属于她的权利。
就是不知道沈思月喜不喜欢这份礼物……
谢黎有些迫不及待想去邀功,站起来,瞥了一眼姬公公道:“行了,你也别跪在地上。将朕的私库单子拿来,等一下去栖凤阁,朕要挑上几件礼物给皇后把玩。”
姬公公一愣:“皇上要摆驾栖凤阁?”
“今日十五……”谢黎一笑,淡淡道,“往常你不是总提醒朕,初一十五该歇在栖凤阁中吗?”
姬公公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咚咚咚磕头:“皇上饶命。”
“朕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就吓成这样?”
谢黎有点无奈,他并不在意姬公公暗中和栖凤阁交好的事情,只是提醒他一声,这件事已经在他跟前挂了号,免得他过段时间又换了暗中交好的对象,反水栖凤阁。
看着姬公公,谢黎悠悠道:“做人最忌三心二意,既然已经选定了栖凤阁,就不要再生出其他的心思,懂吗?”
“小的遵命。”
“行了,起来去拿单子,别让朕再说第二遍。”
姬公公战战兢兢,连滚带爬出了西暖阁,取来了私库单子和钥匙。
谢黎没再看他,低头翻了翻,点了点上面道:“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都送去栖凤阁。”
姬公公在一边看着,心里疑惑极了:这些都是极其贵重的物件,以前连丽贵妃也不见得收到过这么厚的赏赐。皇上头一次这么大方赏人,竟然是赏给皇后娘娘……
——皇上这是怎么了?
不止姬公公心里疑惑,收到赏赐的沈思月也疑惑。
看着高高坐着的谢黎,再看一看摆在面前的赏赐,她小心脏扑通跳,盯着谢黎,露出谨慎的表情:“皇上,这些东西,你确定要给臣妾?”
“是啊。”
沈思月纠结皱眉:“可是……皇上,无功不受禄,臣妾心里惶恐,想知道你赏赐的理由是?”
谢黎看得有趣,撑着后脑勺靠在坐榻上:“你是朕的皇后,与朕共享宣朝万里江山。只是送你一点东西,还需要理由吗?”
说得比唱得好听!沈思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索性不再追问赏赐的由来,拿起眼前的东西,很有兴致地一样样把玩。
“这根马鞭倒是精致。”
谢黎懒洋洋点点:“嗯,是挺好看的,你下个月去秋猎正好用上。”
沈思月一愣,回头看谢黎,见谢黎倚靠在榻几上,头戴玉冠,姿势随意风流,一双墨玉般的黑眸盯着自己,目光幽幽深不见底,心里一慌,转过了头,不敢再看他。
“还有这件珍贵的红狐狸斗篷,你下个月记得带上御寒。”
看沈思月避开自己的眼神,谢黎直接坐起来,走近她身边,不在意地举起一件斗篷介绍,介绍完了放开,又拿起另一样物品:“这把匕首,上砌金玉宝石,不太适合防身,但是留着秋猎时切个烤肉也不错。这双天山马鹿的……“
“皇上费心了。”
沈思月打断谢黎的话,垂下眼帘,重复道:“皇上费心了。”
谢黎一顿,知道过犹不及,放下东西,负手身后,悻悻道:“这有什么费心的,朕又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照顾,只有一个你,朕才愿意花心思。”
沈思月抬头看了谢黎一眼:“……皇上当年的嘴,也是这么的甜。”
“思月,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吧。”谢黎摸了摸下巴,露出苦恼的表情,“朕没法和你解释什么,因为从前的确是我做错了。如今我已经知错,你能不能忘记这六年发生的事情?我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好过日子?”
沈思月眼神闪了闪,避开谢黎,福身行礼:“皇上此话严重了,臣妾惶恐。”
谢黎扶起她,叹气道:“你又戴上了面具……”
六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步步将沈思月伤透、推远。
也不知道,他要花上多少岁月,才能抹去沈思月心口上的伤痕……
谢黎摇了摇头,话锋一转道:“算了,你不愿意说这个话题,朕就不说了。天色不早,早点沐浴安置吧。”
沈思月愣住,看着他的脸,不可置信道:“……你要留在栖凤阁过夜?!”
谢黎露出无辜表情:“怎么了?今天是十五,按祖宗规矩,朕今天应该和思月一起的。”
沈思月咬唇,瞪着谢黎,脸色染上一丝薄红,羞恼冷笑道:“皇上,你已经数年不曾来栖凤阁,臣妾一个人睡惯了,怕是不习惯。”
谢黎不禁一笑:“没事,以后你慢慢习惯就好。”
沈思月气得说不出话:“皇上,你……”
谢黎坦然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一双星眸温柔含笑,似乎在看小孩闹别扭,带着些许宠溺。
沈思月一愣,发现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只要对上谢黎的双眼,她的心跳就快得不正常……
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难道他又给她下了新的药?
……
这一晚,谢黎发挥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厚脸皮,无论沈思月怎么说,坚决不肯离开。
被惹急了,他直接进了内室,充耳不闻。
“你出来!”
“朕不出来,有本事你进来!”
谢黎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赖语气,沈思月咬唇,露出纠结的脸色。
“娘娘,婢女也服侍您安置吧。”点星适时上前,小声道,“您不是想要个小皇子吗,不同房哪来的小皇子?就算您心里有怨气,皇上都来了,先忍过今晚再说……”
沈思月一顿,像是想到什么,眼眶微红,露出苦笑:“哪有什么小皇子啊。”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多年不孕的原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傻子,才会去帮谢黎夺皇位。
谢黎只是一个皇子的时候,需要她父亲做靠山,对她百般讨好。她得意洋洋,贪心而不自足,非要显摆自身才华,教导谢黎去争、去抢、去做皇帝。
结果,多年心血换来这么个下场。
她自以为能够掌控人心,却没有想过,皇权更在人心之上。即使她有千般手段,一入宫门也就成了过往烟云。
想了这么多,沈思月苦涩一笑,脸上露出“壮士断腕”的果决神情,深呼吸,向后倒了下去。
点星:“……娘娘?”
她还没反应过来,也就没有来得及伸手拉住沈思月。忽地一阵风从身边掠过,谢黎从内室帷帐里冲了出来,及时接住了沈思月。
“怎么回事?”谢黎沉着脸问。
点星目瞪口呆,看着晕倒在谢黎怀里,小手指微微动了动的沈思月,隐约明白过来自家主子的意思……
她不敢说出主子为了避宠装晕的真相,一时又找不到其他借口搪塞谢黎,呐呐说不出口。
谢黎扫了点星一眼,像是看一个废物,失望道:“去叫太医!”
点星只觉得一股气势扑面而来,脸色骤白,慌忙答应:“婢女这就去……”
人走了,谢黎拒绝了其他宫女要帮忙的举动,将沈思月抱起,放在内室床榻上,手放在她的脉门上。
他原本只想要在太医到来之前,帮忙做一些准备,没想多做什么。毕竟他的医术许久没用,肯定比不上这些日日要解除诊脉的太医,可是手一放上去,他就愣住了。
原主给沈思月下避子汤一事他知道,来了之后,也已暗自打算停了叫人送避子汤一事。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经年累月的避子汤,药性会这样霸道,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沈思月的寿命。
前世的沈思月早逝,绝对有这避子汤的一份功劳。
谢黎眼眸渐黯,让内室的人都下去。
宫人面面相觑,小心下去了。
等内室空无一人,谢黎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空茶盏,从空间里引出一杯灵泉,转过身,小心喂入沈思月口中。
沈思月闭着眼,刚尝了一口,就险些呛到。
谢黎无奈道:“别装睡,起来喝水。”
沈思月睁开一双水眸,眼角因为呛水而微红,看起来凭空多了几分妩媚,可是她的脸色却十分冷漠。
她坐起来,抹去唇角水滴,戒备问道:“你给我喂了什么。”
“一点清水罢了。”
沈思月才不相信,手攥得紧紧的,控住自己不动手伤人。
谢黎看了看杯中剩下的半杯灵泉,耸了耸肩,仰头喝尽,然后茶盏朝下,摊开手心示意道:“看见了吗,我也喝了。”
沈思月瞥了茶盏一眼,这才放松下来。
只是,因为被拆穿装晕,她脸色挂不住,攥着被角,别开眼赌气不看谢黎。
谢黎哭笑不得:“姑奶奶,要不是朕,你就跌倒了,朕救了你半条命知不知道,你就这个脸色对朕?”
他在床沿坐下,略带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单手托腮,看着沈思月:“下次装晕,记得和宫女约好,你那个宫女太笨了,都不会配合。”
沈思月哼一声:“点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准你说她。”
“好好好,朕不说。”
谢黎无限宠溺,举着手做投降状。
沈思月依旧不肯看谢黎。
谢黎无聊,看着沈思月泼墨一样乌黑发亮的长发微微凌乱,五指张开,用手指为她细心梳理。
沈思月终于忍不住,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皇上,太医到了。”
外面担忧的话语打断了融洽的气氛,谢黎收回手:“进来吧。”
……
太医诊脉,谢黎冷静坐在一边旁观。
中间沈思月冲着太医使眼色,他也装作瞎了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太医收回手,说了一堆东西。归纳一下,就是沈思月忧思过度,身体虚弱,不能同房。
谢黎上下打量着太医,见他五十几的模样,长相老迈,似笑非笑:“太医医术精湛,怎么朕从前没见过呢?”
“回皇上的话,臣两个月前才升任太医。”
“是吗?”谢黎随意道,“我看太医一职浪费了爱卿的才华,不如升任御医,任左院判如何?”
太医一愣,抬头看谢黎。
谢黎微笑,摆手示意他下去,他为难道:“皇上,娘娘的身体真的虚弱,不能……”
“朕心里有数。”
太医心不甘情不愿地下去了。
谢黎看着沈思月,露出笑意:“怎么样,你的人,我给他一个左院判的职位,开不开心?”
沈思月瞪大眼:“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人!!”
“一诈就承认。”谢黎微笑,趁机捏了她的鼻尖一下,“也太好哄了吧。”
沈思月这才发现自己粗心大意了。
她不禁有些憋屈,这种事事都被另一个人猜到的情况,如果是喜欢的人,她会欣喜地感叹一句心有灵犀。可是在六年前,谢黎从来猜不中她的心思,现在能够猜到又怎么样,她早就不是那个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小姑娘了。
沈思月哼了一声,别开脸不肯看谢黎。
谢黎不在意,自己解开盘扣上床。
沈思月吓得立刻缩到床里面去:“你想干什么?”
看着床榻外面空出的一大片空间,谢黎很满意,坐上去笑道:“睡觉。”
沈思月无话可说,瞪着谢黎:“你是禽兽吗,太医都说了我身体虚弱。”
“那是你的人。”
谢黎打断她:“你刚刚承认的。”
沈思月一噎:“那也不准你上来。”
“你放心,朕不会动你!”谢黎露出无奈表情,“今天是十五,朕不在你这里歇,你这皇后的位子就更加不稳了。”
沈思月一愣,这才发现今晚的自己特别任性。
要是以前,谢黎愿意来,她心里再不高兴,也要虚与委蛇。
今天晚上,却像是被谢黎纵容的态度宠坏了,和他争执起来……
这样可不好。
沈思月抿紧唇,看着已经躺下准备休息的谢黎,示意点星熄灯出去。
然后她也默默地躺下,缩进了被子里,只是尽量离谢黎远一些。
一夜无话。
……
次日,沈思月先醒。
醒来的时候,她有些摸不着北,自己这是在哪里,怎么似乎不太对劲?
退后一看,她才发现自己窝在谢黎的怀里,登时愣住了,露出恼羞的表情,飞快下床离开。
“娘娘,你醒了?”帷帐外,点星听见动静,小声询问。
沈思月穿着中衣,轻声嗯了一声。
点星掀开帷帐,探头道:“娘娘,婢女服侍你更衣。”
沈思月举起食指,嘘声道:“小声点,皇上还在睡。”
点星老实点头,带着小宫女悄无声息地进来,翻出来一身衣服,给沈思月穿上。
换好后,梳妆打扮,沈思月去了正殿,坐在殿中央发呆。
昨天晚上,就好似做梦一样,她竟然有一天会和谢黎心平气和和躺在一张床上,还窝在他的怀里睡得格外安心。
“娘娘,昨天你吩咐留下的茶盏。”
点星端着托盘走上来。
沈思月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茶盏,昨夜,谢黎就是用这个杯子,装了一些奇怪的东西给她。
“叫左院判来,看看这杯子里的东西有没有毒。”
点星听话去了,左院判昨天一夜之间荣升院判,正在稀里糊涂,听到传召,倒是立刻就来了。
沈思月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
左院判接过,见其中有点滴残留,倒在手上嗅了嗅,又尝了尝,疑惑道:“娘娘,这就是普通的山泉水,水质清冽,用来泡茶上佳。”
沈思月没料到这个结果,神情怔忪:“怎么可能?”
里面竟然没有做手脚,难道谢黎真的不是想要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