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拍了两个小时苏倾, 拍到天色渐暗, 街边华灯初上,他才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眼睛还没离开单反屏幕,反复摁动按钮查看着相机里的照片。
苏倾赤脚站在地上, 脚已经冻得发青, 见秦淮拍完了, 一声不吭地穿上鞋袜, 走到秦淮身边来:“我要给你多少钱?”
秦淮怔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约拍费用, 他以为苏倾是故意装傻,可那双眼睛里的天真居然那么理所应当。
他随便瞟了下路边, 指着一家咖啡店的室外伞:“你请我喝杯咖啡算了。”
两个人拉开椅子,面对面坐下。苏倾感觉手机一震,低头一看,竟是顾怀喻来的电话, 心里马上乱了一拍。
平时他很少给她打电话,除非她上班迟到,或者在约定的时间没有出现。
她怕有急事, 马上接起来, 那头的顾怀喻却没有说话,她屏息听了半天他轻轻的呼吸声,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马上回去了。”
好像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明明他什么也没说。
顾怀喻听着, 居然平静地“嗯”了一声,利落地把电话挂了,只是声音比往常低哑。
对面的秦淮不知什么时候不玩手机了,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的手机屏:“查岗了?”
苏倾说:“是老板。”
“行吧。”秦淮靠在椅子上,觉得她真能沉得住气,“没什么别的想跟我说?”
其实他已经快要答应她了,他觉得苏倾这个人有意思,她愿意这么捧着的人,一定也有意思。但他还需要一点理由来说服自己。
“《秋蝉》么,我看过。徐衍的作品,我都仔细研究过。”他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正在往外掏碟片的苏倾,“你不要觉得顾怀喻没有人认得。这部片子,业内研究它的人很多,他演得确实很不错。”
苏倾掏简历的手也顿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秦淮说:“顾怀喻是个苗子。可惜呀——哎,你知道徐衍老头儿为啥从来不提秋蝉吗?”
他顿了一下,俏皮地笑出一对小虎牙:“因为他摔跟头了呀,让市场教做人了呀,这不麻溜儿地回去拍他挣钱的商业喜剧和古偶了吗?”
苏倾像个学生一样认真听,秦淮往椅背上一靠,笑也敛了:“顾怀喻也是一样,没有紫薇星,没有提款机,身段儿放下,红是碰运气,要是追求梦想,就得往死里熬。”
“我呢,是搞艺术的。我看不上那些个臭鱼烂虾,搞不了好东西,小爷我就不伺候了。”秦淮双手抱臂,笑着看她说,“梦想是要用面包支撑的。你选了我,就知道以后那是一条什么路。可能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经纪人不是都喜欢为艺人考虑利益最大化的?我劝你想好了。”
苏倾垂下眼,从包里慢慢掏出那本《秦宫秘辛》递给秦淮,看着他翻书时拧成一团的眉头,就知道踩在云端的鬼才导演,从没接触过这种亚文化。
苏倾说:“顾怀喻,他也是高开低走。”
秦淮的心颤了一下,苏倾这个“也”用得过于聪明,一下子调动起他骨子里那点儿骄傲和不平:他与顾怀喻相似的经历,还有他半路夭折的理想。
她的目光落在书简陋的封皮上,安静柔和:“我们现在已经在最低点了,我们不怕输光衣裳。”
六点钟的太阳,冰水里泡过的一样。苍白的太阳光透过蓝色的环,把弧形的影子投在苏倾眼皮上。
苏倾早早醒了,像个小孩一样透过圆环看窗外的的天,几只麻雀化成黑点,在枯树枝之间乱跳。
秦淮接下《离宫》,纤橙的编剧团队也已经把剧本一稿发到她的邮箱,手机里还有陈立发来的几条链接,是一些业内大佬的新闻,他提醒说:“这几个人都会在场,你一定要来啊。”
诸事进展顺利,在圆环上表现为前进的一段蓝色水纹。
她的食指抚摸着圆环上长长短短的线,她意识到,原来这些线是刻度,每五个单位一条长线,就像这个世界的米尺一样。
苏倾赶在早高峰前去了顾怀喻的工作室,开门的时候顾怀喻扫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尽管她比上班时间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阴天的早晨稍暗,客厅里灯还亮着,她注意到茶几上立着一个挺挺的白色纸袋,上面印着某个奢侈品牌的logo。
顾怀喻起了,但不太清醒,坐在电脑桌前随意地打了两把游戏,他玩得很不专注,死了之后就把耳机随手撂在桌上,椅子一转,看见沙发上的苏倾。
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手放在大腿上不安地扭着,黑眼睛亮闪闪,好像有什么事等着与他分享。
顾怀喻走过来,垂眼:“怎么了?”
苏倾从包里掏出一只硬盘塞给他,硬盘里拷贝了录制版的《永江八艳》。
顾怀喻感受到了她的兴奋,苏倾罕见地没藏住心中的喜悦,乌黑的一双眼睛在笑,语气好像小孩子在邀功:“认识一下你的导演。”
顾怀喻把硬盘接到电脑上。苏倾这才注意到那只白色纸袋下面还压着两张纸,是那天她打印出来的请柬。
她的指尖刚碰到请柬,就听见顾怀喻的声音:“一会儿试试。”
他只是把硬盘接上,并没有打开看,这会儿腰倚着电脑桌立着,侧脸对着她,嘴里叼着根新烟,眼睫垂着,没有急着点烟。
苏倾斜过纸袋,里面是一条柔软的杏色裙子,有点不太确定:“给我的?”
顾怀喻懒散地笑:“不是想去人家的生日宴吗?礼服工作室报。”
苏倾还在纸袋里面捞,只有一件裙子,吊牌垂在她手背上:“那你去吗?”
顾怀喻含着烟,看着她笑,浅色的瞳孔泛着一点儿嘲笑的光:“你去检查一下我的衣柜?”
苏倾说:“不用了。”晕红无法控制地从脖颈升到脸颊,把裙子揉成一团抓在手上,扭身去了洗手间。
最像一个工作室的地方,大约就是这个分隔男女、兼做更衣室的大洗手间。
长条皮椅正对着贴在墙上的全身镜,顶灯瓦数很足,把她露出的肩膀和脖颈照得好像要发光,浅杏色无袖小礼服裙,微微勾出了她的曲线,安全却不显保守。
裙角还是微蓬的,倒把她衬得显小了几岁,镜子里的人略微紧张地呼吸着,两颊泛红。
苏倾赤着脚,穿着裙子在工作室里茫然走来走去:“我没带高跟鞋。”
顾怀喻坐在电脑前,眼睛看着屏幕,默了一下才说:“我床底下有,自己找。”
苏倾怔了一下,推开房间们。顾怀喻的东西很少,卧室对于他只是个凑合一夜的宿舍,屋子里空荡荡的,冷风把窗帘荡起来,没有人气儿。沙发床底下,果然整齐地摆着一双绑带的绸面细高跟。
苏倾坐着他的床,俯身穿上鞋子,打蝴蝶结的手指都有点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真的有。”
顾怀喻的目光稍稍错开屏幕,手指已摸到了裤子口袋里的烟盒,但只是摸了摸棱角:“年会的时候你放这儿的,占地方,帮你收了。”
苏倾踮着前脚走过来,尽量不发出声音,微蓬的裙摆下又细又白的一双腿,脚踝让芭蕾舞鞋一样的绸带缠绕,细高跟好像天生为她打造。
顾怀喻靠在椅背上,侧眼看她,目光很淡:“行,下午就这么去。”
苏倾说:“好。”从沙发上捡起了长外套,套在了外面。
屏幕上的《永江八艳》还在片头暂停着,他等苏倾靠过来,慢悠悠地问:“你看过了?”
苏倾说:“没看完。”
“看哪儿了?”
她回忆了一下睡着前的画面,伸手指了一下进度条。
顾怀喻直接把进度条拖到她指的位置,点播放键,屏幕动起来了,他单手把旁边的椅子拖过来:“坐这儿。”
苏倾坐在他旁边,不敢挨他太近,一边看一边简要介绍了一下秦淮的情况。
顾怀喻看着屏幕,没作声,侧面可见他高挺的鼻梁和一动不动的睫毛,苏倾知道他看片子认真,也不再说话了。
昏暗的画面里,按摩床上站街女的长发狂乱地晃动,有时候淫/秽与艺术只一线之隔,镜头拉进了,照出她漠然毫无波动的眼,眼角卡粉的细纹,眼珠倒映着玻璃茶几上面倒扣着的相框。
镜头又切到茶几底下,透过玻璃看到了照片的正面,女人抱着她女儿在公园前面的一张合照。喜迎国庆的斑斓大花坛前面,任何一对母女都会笑得这么开心的。
苏倾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同时感觉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下移了,小腹痉挛了一下,随即像是刀片搅动似的剧痛起来,一阵又一阵。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咬住嘴唇睁大眼睛。
原身是个孤儿,没人像她娘一样教她保暖,所以她从十六岁开始痛经,因为工作强度大又不注意身体的缘故,痛得越来越厉害。
这一次经期提前了小半个月,大约是因为她昨天赤着脚在室外拍照,冻着了。
她一手支撑着椅子扶手,一手摁着小腹小心地站起来,往洗手间走,细高跟鞋忽然间变成了踩高跷,走得踉踉跄跄。
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一辆一辆大车压着她的肚子撵过去了,她往前弯了腰,蹲在了地上,忽然感觉到有人的腿轻轻贴住了她弯起的脊背,下一刻她被一双手臂从背后强硬地捞起来:“苏倾?”
“我想去……去一下洗手间。”顾怀喻的手臂夹着她,没让她倒,贴得那么近,他的呼吸落在她后脖颈上,她于疼痛之外,又是一阵眩晕的腿软。
她开始没什么力气的掰他的手,顾怀喻往常避嫌得厉害,此刻却不肯放,强行把她提离了地面,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洗手间门口,脚尖点开门,把她架到长椅上,低头仔细看她发白的脸色:“你行不行?”
他眼里有点别样的薄戾,好像在跟谁置气,跟她说话的语气却异常地轻,好像大人怕吓哭孩子。
苏倾并着腿坐着,咬着唇不看他:“可以。”
顾怀扭身出去,关上了门。
等苏倾慢吞吞地出来,顾怀喻已抽满了两根烟,靠着椅背站着,浑身都是萧索:“换衣服,不去了。”
苏倾就怕听到这句话:“我没事,我已经好了。”
顾怀喻不理她,目光落在茶几上,语气还有些冷:“水喝了再说话。”
苏倾乖乖喝了一杯热水,喝得很急,嘴唇让水润的嫣红柔润,乌黑眼仁里满是慌乱急切。
顾怀喻做决定:“今天放你假,就在这儿坐着。”
“我不想放假。”苏倾手里捏着水杯,少见地反驳他,倘若那不是个玻璃杯,一定让她无意识捏扁了,“顶多一两个小时,不会很久。”
差几个小时功败垂成,她不死心,两只眼睛柔露出柔软的恳求:“顾怀喻,我们去吧。”
顾怀喻默了一下,旋身走到客厅的另一头。
苏倾看着他背对着她蹲下,拉开二层抽屉找了一盒药,回来啪嗒一声扔在茶几上,好像不怎么高兴。
她低头一看,有点意外,他这里竟然有她常吃的止痛药。
她伸手要拿,指尖碰到之前,药盒又让他摸了去,他低头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说明,帮她把胶囊从锡箔纸里拿出来,搁在茶几上:“吃一半。”
他顺手把剩下的揣进衣服内兜,拿起热水壶把水添满,一言不发地进屋换衣服去了。
顾怀喻出来的时候,苏倾就站在门口巴巴守着,生怕他变卦,见他领带腕表都穿戴整齐,才松了口气。他外套里的衬衣领子有点卷住了,她伸手帮忙理了一下,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忽然垂下眼开口:“舒服点了吗?”
他的语气很又淡又轻,响在她头顶,莫名显得嗓音发沉。
她缩回手,退了一步:“没那么快的。”
顾怀喻不置可否:“拿瓶水,下车库。”
顾怀喻有辆开了四五年的suv,车沉,平时不大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要去比拼排场的场合,偏要开它。
苏倾抱着装热水的瓶子坐在副驾,安静而好奇地看着他发动车子,各式各样的仪表盘上也有一个一个刻度,闪烁着红色黄色的光。顾怀喻不看她,掰过后视镜,手指“吱”地一下把暖风扭到了最大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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