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辣的太阳似乎都因这位道长的出尘而退让了几分。
“贺田想占我娘便宜,被我娘打伤了,他怀恨在心就与相亲们说我娘是妖怪,活生生的把她烧死,今天又污蔑我娘怀了旱魃,非要挖坟出来折磨她的尸骨……”阮瑶坐在地上哽咽地说了经过,又痛苦的重复:“我娘是好人,大旱不是因为我娘,他们胡说八道……”
道长听着这些愚民的恐怖行径,动作似乎凝滞了,许久之后才用修长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当然不是因为你娘。”
娘亲也喜欢这样抚摸自己,熟悉的感觉令悲痛欲绝的阮瑶感到了种可依靠的安慰:“道长,您法力高强,可不可以替我主持公道!”
道长用幽深的眼睛望着他:“什么才是公道?”
阮瑶欲言又止,他想说教训那群没有同情心的混蛋、杀了恶毒的贺田。
但对着面前这双清透见底的眸子,又什么狠话也讲不出来。
道长叹息:“大旱连年,民不聊生,人尚且连吃饱都做不到,甚至易子而食,又如何能教他行善……”
阮瑶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揉着眼睛说:“我们村已经很久没有收成了。”
道长单膝跪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道:“我叫尹澄,住在灵虚山,你愿不愿意来随我修习?”
曾经阮瑶也听人讲过,现在达官贵人都喜欢信奉道教、渴望长生,整日炼丹做法,还花重金将子女送去修行以求成仙,可那对他而言是太遥远的事,况且恐怕清苦严苛的生活也并不可爱,因而茫然的摇了摇头:我要我娘。
尹澄微怔,转而又道:“如果你去,我会为你的村子降下大雨,也会让贺田再没办法作恶。”
“真、真的吗?”单纯的阮瑶忙问,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咬咬牙:“好!”
尹澄拥住他瘦小的身体,低下头,墨色长发倏尔滑下,掩住了不再那般镇定的神情。
——
贺田那几个家伙逃回去以后,村里面很快就都知道有位仙道出现在了个荒山僻壤之中,人们盲目的涌出来寻找,有太多痛苦需要哀求。
阮瑶跟在尹澄身后到了村里已废弃的市场,这里还留着焚烧后的黑焦痕迹。
雪雾般的拂尘一挥,平地立即拱起座飘满道符的高台。
村民见此奇景,惊得纷纷跪地,只有阮瑶还傻傻地仰着脖子呆看。
道长飞身上去,立剑朗声说道:“湘西大旱确实因为妖物作乱,但那妖物出自洪荒之境,绝非肉体凡胎可见,更非被你们害死的……阮妙君!今日为此地破天规以求雨,是为广布善念,但愿此后莫要再伤人无辜性命!”
他气势威严的说完,随后拿起自己的长剑,天即刻阴下,指化灵符,发出夺目的金光。
阮瑶只觉得一股不见源头的清风袭来,吹得发丝凌乱。
道长美丽的长袍也化作了风中的蝴蝶,飒飒作响。
神迹是苦难的人类最渴望的事物,大家激动不已,伏地长跪,更有甚者小声啜泣出声。
逐渐布满阴云的天空中,忽而出现了一抹青色,紧接着便是轻轻的虚无缥缈的笑。
阮瑶张大了眼睛,见到位不知从何而来的锦衣男子如烟般萦动,缠绕在尹澄周身,浮光的脸庞似真似幻:“太微上仙,这件事可不归你管哦。”
尹澄放下剑平静的说:“改日自会还你。”
阮瑶吃惊地回头环看,发现大家不为所动,似乎听不到他们带着回响的对话声。
走神之时,身边就忽有了股凉凉的水气,那男子不知何时已飘来,近在咫尺:“小弟弟,你在瞅什么?”
阮瑶忍不住伸手戳了下他的衣袖,察觉就像戳到了股水雾穿透过去,不禁吓到后退半步。
锦衣男子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商羊,事不宜迟。”尹澄轻皱眉头。
锦衣男子啧了声,猛然一挥长袖,转而消失。
阮瑶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脸上忽然接到什么东西。
他一摸,是水。
“雨、下雨了!道长降雨了!”孙老头最先喊了出来,带动这那百来个衣衫褴褛的农民们嚎啕不止,一个劲儿的跪在地上磕头拜谢。
阮瑶静静的站立在瓢泼的大雨中,第一次知道,奇迹为何物。
——
大雨还在持续,浇的人从头湿到了脚。
阮瑶狼狈的扑进屋子,拿了块干净的布给尹澄。
尹澄没接,只用拂尘浮过,便扫去了彼此身上的水渍。
阮瑶惊奇的抬起袖子瞅了瞅,然后问道:“您要吃饭么,我家没什么东西……”
尹澄没回答,环顾了番他清贫简陋的屋子,轻声问:“你和你娘,就住在这里?”
阮瑶点头。
忽然间,一阵吵杂的哀求打碎了雨声,是恐惧到魂不守舍的贺田,他不管不顾的跑到了院子里,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长!求您饶小的一命,我是一时糊涂,家里还有两个小娃,不能没人照顾啊!”
尹澄慢步走到门口:“你即知自己有孩童抚养,就不知别人亦然?”
贺田看到了他降雨的神迹,猜想自己惹到高人,在劫难逃,全身抖得像个筛子:“我错了,我有罪!求道长饶命!”
“我不会胡乱杀生。”尹澄平静回答。
阮瑶在旁强压怒火:“难道我娘白白死了吗?”
贺田面上刚有喜色,又听尹澄说:“但你心肠歹毒,作恶多端,若再不加以改之,必下地狱无疑,今日我既遇见,就赐你这神物,让它来见证你的所作所为吧。”
话毕,修长的手中就多了个毛绒绒的小人,长着狰狞的脸和黑青的獠牙。
贺田脸色突变,往后爬了几步。
那小人狞笑,猛然飞入雨中,扎进他的耳朵里面,痛的贺田在泥里不停打滚。
此幕令阮瑶害怕地捂住了眼睛。
尹澄不再言语,静静的关上了木门。
——
夜幕中那窗前幽幽的烛火更显出家徒四壁。
阮瑶咬着孙老头送给自己的粗面馒头,坐在床边问:“道长,你把什么放到村长身体里了?”
“三尸神。”尹澄在旁边安静的凝视着他。
阮瑶眨眨眼睛:“那是什么?”
“没听说过吗?”尹澄回答:“是种寄宿于人体的小神,每逢庚申日的夜晚,就会悄悄溜回天上报告宿主的功过得失,如若坏事做绝,宿主就会寿命短暂,病而夭亡。”
“啊……那混蛋再不敢欺负人了。”阮瑶愤愤的说。
尹澄说:“不要再记挂这些,这个你拿着,桃木人可以保你平安到达灵虚山,若遇到强大的魔兽,用此符既能令其退避三舍,还有些盘缠,切勿胡乱花销,明天你离开村子一路往东南去吧。”
“道长,你不带我去吗?”阮瑶接过他递给自己的东西,疑惑道。
尹澄摇头:“若要到仙山拜师,必须自己排除路途艰险,通过入门考验,多余的帮助只能害了你。”
阮瑶说:“可是我不认识路……
尹澄伸手摸着他的头:“你有仙缘,自然会找到。”
“仙缘是什么,道长,你是神仙吗?我觉得你比神仙还好,我娘总给我讲神仙的故事,我觉得神仙又笨又呆。”阮瑶觉得自己普通至极,咬着馒头不太在意。
尹澄淡淡的笑了下,美丽清新的容颜让昏暗的室内亮了许多。
阮瑶看呆了,半晌才追问:“今天那个奇怪的影子,也是神仙吗?”
“他是雨师,你若无仙缘,是看不到他的。”尹澄说。
阮瑶内心深处对于修仙并无任何欲望,转而看向他的眼睛:“道长,娘也喜欢这样摸我。”
尹澄身子一僵,收回了放在他小脑袋上的手。
窗外依旧水声阵阵。
阮瑶被灾难和奇遇弄得心里很疲倦。
可是呆在这个陌生的道长身边,又觉得很安全。
——
次日天还未亮,阮瑶就醒了过来,他整夜无梦,缓缓的伸了个懒腰,才发现尹道长已经不见了。
只有留在桌子上的包裹,还能证明昨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阮瑶跑下床,推开木门,清新湿润的空气迎面而来。
既然已经答应了道长,无论怎样也该说到做到。
他在满水的井边洗了个身子,换上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娘亲的牌位塞进包裹里,走出院子,掩好了栅栏,轻轻的自言自语:“娘,我们走吧……去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