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斗征伐司后,绛云随崔巡往东岳而去,待到鬼门关前,绛云止步,回头南眺。
“绛云姑娘,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崔巡见她止步,含笑而问。
绛云收了远眺的眼神,应道:“我第一次离开他这么远……”
崔巡听得她这般小儿女心思,不由笑道:“我只是带你修炼,又不是关你入牢笼。想见他就去。以你神速,来回也不过一刻功夫,耽误不了什么。”
“真的?”绛云欢悦,二话不说就要起身。
崔巡叫住她,无奈道:“慢着慢着,刚来就走也太不像话了。好歹先进了门再说。”
“进就进。”绛云略带不满,说完此话,举步就要往里走。
她刚踏出一步,却见阴气奔涌,卷地而来,鬼门关前,忽然出现了十八名凶恶鬼卒。鬼卒站定,齐声道:
“鬼门关前,生者止步。”
绛云退下几步,皱眉思索。记得昔日她来鬼门关时,也曾遇到过这十八位刑罚恶鬼。那日,全靠黑白童子,她才能顺利入关。她想到此处,回头看着崔巡。
崔巡冲她笑笑,“连门都进不了么?”
绛云听他话中有话,想来是要试她的能耐。她又看了那十八名鬼卒一眼,皱眉道:“我的法术对他们无用。”
崔巡走上前来,双手环胸,笑道:“一般的法术自然无效,但定魂咒法就不一样了。”
“定魂咒法?”绛云想了想,指着那些恶鬼,道,“你要我毁魂灭魄么?”
崔巡摇了摇头,道:“别开玩笑了,要是让你毁魂灭魄,我还能继续在地府混么。”他无奈一笑,“看来你的确是学艺未精啊。定魂咒法的使用千变万化,我所见过的,就有‘定’‘引’‘移’‘灭’。对付这些鬼卒,‘定’应该就够了。”
“定?”绛云仔细想了想,肯定道,“不会。”
崔巡闻言,愈发无奈,“‘定’是最初级的,你想必是会的,只是从来未曾认真用过。”
“你这么清楚,你教我。”绛云道。
崔巡笑答:“我不会怎么教你。你且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遇到过魂魄险些离体,然后又被你自己定在肉身的情况。”
绛云听得此话,细细一想。犹记得当日褚闰生将她体内的一分普煞仙君元神取出,她命元受损,险些丧命。当时,所幸有定魂咒法在身,将她的魂魄固在肉体之上,才免她一死。不过,当时定魂咒法是如何发动,又是如何定魂的,她一无所知。她带着忧虑,对崔巡道:“有是有,只是,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既然曾经有过这般经历,仔细回想一下,说不定就能找到窍门了。”崔巡叹了口气,“昔日梁宜在你体内,却不曾细细地从头教你,真是误人子弟。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且自行领悟吧。”
绛云心头有些沉重,她点了点头,又问道:“小宜她不会有事吧?”
崔巡眉头一皱,顿生出满脸无奈之色。他略做思忖,对绛云道:“其实我没告诉你,梁宜是自愿被拘入幻火金轮之中,而且还说什么会帮褚闰生的忙。想来她也有盘算,料必无事。”
帮忙?绛云听得这两个字,心中感触莫名。梁宜曾附魂在褚闰生身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见她想得纠结,崔巡笑道:“别想太多了。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就够了。我呢,就去探查褚闰生的下落,要不然以后连人都找不到,丢人现眼啊。”
绛云闻言,道:“这简单,用七曜昭明镜就行了。”
“以前兴许可以,现在就不一定了。”崔巡笑道,“他吞下了盛若空和梁宜,为幻火打造人身,这期间不可被任何人打扰。我猜他一定会设下屏障,隐去自己的踪迹。若是如此,任何法术都难以探知他的下落,还是得亲身去找才行。”崔巡说到此处,又大叹一口气,“劳苦活啊……可怜鬼卒不能在人间活动太久,看来要等冬至之日了……”
“冬至?”绛云不解。
崔巡笑着摇了摇头,“待到那日,世人祭祖荐亡,两界交通,鬼卒行动也方便一些。”
“原来如此……”
“不说了,我先去安排查探之事,你就想办法进门吧。若是进不去,可不准回茅山哦。”崔巡说完,转身离开,又背对着绛云挥了挥手。
绛云顿生不满,刚要抱怨,却见他腾身飞天,倏忽间消失无影。她皱眉,哼了一声。她复又望向了那群守门的恶鬼,她慢慢凝神,细细回忆起来……
……
时光安然,最是易过。
却说宋军行船,节节南下。占铜陵,克芜湖,更在采石矶一带挫败唐军,驻军该地,假设浮桥。唐室人心惶惶。昔日,唐室曾派使者上茅山寻得道高人相佐,亦有传言说,茅山曾派出精英弟子往长江阻截宋军战船。但后来,却再无半点消息。茅山又遭遇一场变故,门派凋零。一时间,众人都说,上清一派怕是气数已尽。虽是如此,但茅山一带依旧平静,百姓也尚且安详。
转眼之间,已是冬至。
褚闰生的宅子便在茅山脚下,他闭关专心为幻火炼制人身,更令花妖叶芙蓉和柳精柳未央为他护法,空闲下凌霄一人。是日,凌霄便领了四个侍女,备了一顶小轿往城隍处祈福。待到入夜,才悠悠回返。
茅山脚下,修道者众,此刻家家烧库焚纸,祭祀斋戒,倒也热闹。
凌霄坐在轿中,挑帘而看,眉目间笑意温润,灯火映在她眸中,烁烁动人。片刻之后,一行人拐进小路,灯火渐远,明月当空,皎然相照,四周愈发幽静。
凌霄放下轿帘,正要闭目小憩,却忽然察觉了什么,她皱眉,朗声道:“停轿。”
轿夫从命,缓缓放下了小轿。凌霄从轿中走了出来,望着明月,幽幽道:“月色正好,我们便在这儿赏月吧。”
侍女闻言,福身称是,着手布置起来。
便在这时,摇晃的树影中走出一个人来,笑道:“如此风雅,也算上贫道一份吧。”
来者是个中年男子,身材富态,腆着肚腩。他一身宝蓝衣袍,披白氅,月色之下,愈显贵气。
凌霄稍稍打量他一番,先前听他自称“贫道”,想必来者不善。她想了想,行了万福,柔声道:“想必阁下是上清派高人罢,不知如何称呼?”
“好说。贫道商无漏。”
听得这个名字,凌霄暗暗一惊。上清派的排辈,她也略有所知。她小心看了看四下,继而问道:“不知商高功有何指教?”
“其实,贫道在找一个人。说不定姑娘能为贫道引路。”商无漏满脸和善,如是说道。
凌霄的眉头微皱,脸色泛白,已然生了惧意。她强作镇定,笑问:“不知高功所寻何人?”
商无漏叹道:“凌霄姑娘,你还要跟贫道打哑谜么?”他说罢,扣青灵诀,轻轻一挥。刹时间,站在凌霄身旁的轿夫和侍女皆化作花叶片片,飘散无踪。
“呵呵,早就听闻你与花妖柳精为伍,祸害世人。没想到,你服下仙子的金丹,脱胎换骨之后,竟是这般倾国之貌,也难怪了。唉,天下男子皆是一样,所求之物,不过权财美人。看来褚闰生也不例外……”商无漏的声音里带着淡淡讥谑,“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这名字当真是有些讲究。不过,你以为依附现在这个男人就能永享安乐了么?你吞下金丹的时候,就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划算哪。”
凌霄听他如此说,便知他是李延绡的人,脸色愈发苍白。月色清寒,冷风飒飒,更显得她单薄柔弱,楚楚可怜。
“凌霄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那褚闰生是盟主的眼中钉,你若能替贫道引路,到时盟主心悦,说不定会放你一条生路。”商无漏道。
凌霄沉默片刻,将衣襟拉紧了一些,道:“高功说得对,奴家一介弱女子,只能依附他人而生。实不相瞒,奴家性命已与褚公子相系,早已没有退路了。以太上圣盟的人力物力,要找到褚公子也不是难事。高功何苦为难奴家……”
“说来惭愧,贫道的查探到了他的宅子,但却找不到路径入内,想必是设下了了不得的屏障。贫道正苦恼之时,姑娘恰好回返。所以特来请姑娘帮个忙……”商无漏说到此处,笑望着凌霄,无奈道,“唉,可惜听姑娘方才所言,的确是不方便帮忙啊。这笔生意真难做……看来只有出下策了。”
商无漏说完,伸手令道:“兵魂招来!”
一颗明珠烁然而现,浮在了商无漏的掌上。明珠绽光,瞬间化作了一方法印。他执印在手,道:“三元大帝,地官赦罪。护佑我身,除祟解祸。清虚大帝,请。”
令罢,鬼气阴森,自地下溢出。树影摇晃之间,周遭忽然出现了无数狰狞鬼物,可怖无比。
“今日冬至,贫道恰好可差遣阴鬼。凌霄姑娘,死在阴鬼利爪之下可是相当痛苦的哟,以贫道拙见,你还是找人来救救你比较好。”商无漏搓着手,笑眯眯地说道。
凌霄看着那一众可怖阴鬼,神色凝重非常。那些阴鬼双目赤红,獠牙森白,一副凶煞之相,似乎随时都会将她撕裂一般。她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明月,忽然展眉一笑。
“九音招来。”
话音一落,一把琵琶赫然而现。她将琵琶抱在怀中,柔声笑道:“请高功赐教。”
“九音琵琶?”商无漏的眉宇间生出不悦之色,“那小子竟然把道行分给了你……莫非,杀死尤从之的人是你?”
凌霄颔首,“是我。”
商无漏摇头叹道:“最毒妇人心。就看看你今日能不能杀贫道吧!”
商无漏说罢,抬手一挥。众阴鬼得令,嘶吼着扑向了凌霄。
凌霄稍退几步,扣弦念道:“性火而烈,声雄以明。徵音!”只听琵琶弦响,音鸣雄壮,灼灼火焰喷薄,将那一众阴鬼吞没。凌霄停弦,看了一眼那些四散飘零的火星,轻轻一笑。火光之下,她的笑容带着妖娆的暖色,媚态万千。
商无漏的神情中透出厌恶之情,他执印而盖,红篆乍现,数百阴鬼随令出现,盘踞四周。森浓阴气遮去皎洁月色,将周遭化入了朦胧。
“今日冬至,我可召阴鬼无数。凌霄姑娘,你又能杀多少?”商无漏冷冷问道。
凌霄抬手慢条斯理地调了调琴弦,先前的恐惧如今已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平静。她拨弦,款款而弹,道:“性土而均,声漫而缓。宫音。”
但听那琵琶之声,缓如秋水凝江,漫如霖雨绵绵。音动之时,盾墙无形,层层展开。一众阴鬼皆退了数步,似是畏惧。
“奴家的确没有力量杀光这些鬼物,但要坚持一晚,还是做得到的。”凌霄边弹边道,“商高功,其实,奴家并不笨。褚公子的法力,远在你之上。若正面交锋,你根本毫无胜算。”
商无漏闻言,笑了笑道:“若贫道没猜错,褚闰生如今如此小心隐藏行踪,应该是在为幻火金轮炼制人身。此术凶险,不可有半分疏失。他岂能与贫道正面交锋?”
“没错。褚公子的确在闭关。”凌霄颔首应道,“不过,今晚是最后一夜。”
听得此话,商无漏神色微变,他略微思忖,道:“炼制人身,少说也要四十九日。自茅山一战,到今日也不过四十一天,你骗不了贫道的。”
“褚公子乃仙人托身,又身负无边法力,提前出关,有何奇怪。高功若是不信,何不与奴家一起等天亮呢?”
商无漏皱眉,看着凌霄身周无形的屏障。一众阴鬼早已躁狂,却依旧无法突破障壁。商无漏看了看天色,又道:“凌霄姑娘,现在才一更天,你当真有自信能弹到天亮?”
凌霄垂眸,笑道:“别的事奴家不敢说,但弹琴,奴家最是自信。”她的语气蓦然间变得遥远空渺,手指拨弦的动作如此熟练却又麻木,“奴家自幼贫寒,身无长技,自十岁充入教坊,所学之事,便是如何侍奉男人。还记得第一次侍宴,便是寒冬,天降大雪。而奴家只着罗纱,弹了一夜的琵琶。而后历黄巢之乱,颠沛流离,奴家与芙蓉未央相依为命,以颜色侍人。奴家曾以为,这一生都只能如此悲惨度过……依附他人,强颜欢笑。”
“姑娘说得这么凄惨,倒让贫道有些不忍心了……”商无漏笑着,如是道。
凌霄并不理会他的讥谑,依旧柔声道:“商高功会投效李盟主,一点儿也不奇怪。奴家第一次见到盟主时,也一心想要依附于他,寻得依靠。奴家也知道,既然寄人篱下,自然要有所付出。不久之后,李盟主便命奴家下毒,谋害褚公子。兴许你们不信,奴家心中并不愿意。可奴家又能如何?”
商无漏已露出了厌烦之色,却也不打断。凌霄的声音和着琵琶之乐,听来如此空灵飘渺。
“褚公子出手报复奴家之时,奴家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奴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金丹相赠。他又要奴家做什么?”凌霄的眉宇间笑意温柔,“奴家本以为,他与李盟主是一类人,于是便替他杀了尤从之。可他却并不高兴……又或者,他是看中奴家的姿色?可惜,也不是……”凌霄轻轻一叹,又是无奈又是惆怅,“到了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她的自称改变的那一刻,眸中忽然浮现出难言的神采,明丽动人。
“可不论理由如何,我已经得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凌霄笑道,“我活着,而且不必违背心意做不愿意做的事……所谓‘自由’,便是如此吧。”
商无漏摆手,不耐烦地打断她:“凌霄姑娘,你说这些,到底有何意义?”
凌霄沉默片刻,笑意温柔,语气却坚定无比。她一字字,咬得无比清晰,道:
“即使我撑不到天亮,也绝对不会背叛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