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青?”
绛云听得这个名字,顿生熟悉之情。稍稍一想,她恍然大悟。
忆起那夜微雨清寒,他提灯在手,领她前行。他说过的话,似在耳畔:十一年前,宋战荆湖。我徐家五十一口人,除了我和妹妹,俱死在宋军的刀下……
她看着眼前那对兄妹,心中生出酸楚来。她止了思绪,正要上前唤他。忽然,周围震动不止,强光爆裂,包覆四周。那光辉夺目,迫得她闭上了双眼。待一切平息之时,她已身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花香清甜,扑鼻而来。极目之处,皆是娇柔红艳的海棠。垂丝妖娆,落英缤纷。艳如朝霞,柔似彤云。春雾轻薄,山岚如絮,氤氲在这片花海之中,美不胜收。
只听得这如画景色中,传来清脆的刀剑相击之音。那重重花墙之后,竟有一方空地。一对男女手执长剑,正切磋武艺。
但见那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眉目俊朗,身形挺拔。那女子比他小上几岁,生得俏丽出众。一双眸子如春水灵动,隐带狡黠。两人皆是一般的衣装,面貌亦有几分相似,关系想必亲近。
容貌虽有不同,但绛云依旧认得,这男子正是徐秀白。而那姑娘,自然是他的妹妹秀青无疑。眼前所见,让她微微迷惘。“通魂”之术为何会让她看到这些景象?
她正想着,却见徐秀青手腕一翻,旋身出剑。剑势如虹,轻快无双。徐秀白见状,忙起剑格挡。徐秀青却挑眉一笑,改刺击为挑撩。徐秀白未曾料到这般变化,一时迟疑,手上长剑受力,引得他腕上一震。手指振颤之时,长剑脱手,颓然落在了一旁。
徐秀青顿生满脸笑意,她反握剑柄,抚掌道:“哈哈,又是我赢了。”
徐秀白微微皱眉,弯腰拾起了长剑,抖落片片花瓣。
见他如此,徐秀青皱眉不满,道:“什么嘛,输了就不理人。”
徐秀白收起剑来,无奈道:“没不理你啊。”
徐秀青听得此话,几步跑到他身旁,背剑身后,笑道:“这都是第几次了?真是的,哥,你有没有好好练剑啊?”
徐秀白隐有不悦,不耐烦道:“既然这样,以后别找我练剑。”
徐秀青闻言,扬起下巴,道:“偏找你,看你拿我怎么办!”
徐秀白叹了口气,语气愈发无奈:“……现在练完了,我可以采药去了吧?”他说着,拿起了一旁的药篓,背在身上。
徐秀青看着他,皱眉道:“哥,师傅让我们拜入灵宝派只是形式,不过是有个落脚处罢了。你怎么倒真去跟‘药墟’那些老头儿学起炼丹制药来了?好没意思!”
徐秀白不以为意,应道:“你爱练剑,我爱制药,不挺好。”
“不好!”徐秀青满脸不悦,道,“派中的师兄弟师姐妹们都碍着我们是雷将的弟子,不敢跟我们切磋。现在你一头钻进药堆里,我岂不是要闷死?”
“闷一闷不会死的。”徐秀白带着笑容,讽她一句,转身离开。
徐秀青眉头紧皱,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她心生一计,执剑起身,飞纵突刺,喝道:“看剑!”
徐秀白闻言,忙转过身去,抽剑应对。正在此时,一股劲风破入,掀起一地落花。劲风刚猛,震开了徐秀青手中的长剑。
徐秀青大惊,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赫然站着一名少女。她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一身黑衫,清俊肃穆。不是别人,正是雷将商千华。
徐秀青看见她,忙笑迎上去,甜甜唤道:“师傅!”
商千华看着她,略带责备,道:“习剑,是为强健体魄。刀剑无眼,如此嬉戏,若有伤损,如何是好?”
徐秀青低下头,乖乖应道:“秀青知错,请师傅责罚。”
商千华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抬眸望向了徐秀白。
徐秀白本静静看着她二人,察觉商千华的眼神,他一时羞怯,微红了脸颊,低头尊道:“师傅。”
商千华慢慢走上前去,道:“数月不见,剑技反而退步不少,何以如此?”
“我……”
徐秀白正措辞,却听徐秀青抢着道:“师傅,哥他不想修仙了,他要去悬壶济世呢!”
徐秀白不满地瞪她一眼,徐秀青却全然不怕,她一闪身,躲到了商千华背后,冲他做个鬼脸。
“悬壶济世?”商千华微微疑惑,待看到徐秀白身后的药篓,她凝眸相询,“当真?”
徐秀白忙摇头,“别听秀青胡说,我不过帮‘药墟’摘些草药罢了。”
商千华闻言,微笑道:“悬壶济世,本是善事。炼丹制药,亦属修道。只是,花木兽虫,皆有生命。夺其命以续人生,终究是有承负的……”
徐秀白神色微窘,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徐秀青笑道:“师傅又唬人。我和哥哥尚是凡人,每日还要吃饭饮食,不一样是‘夺其命以续人生’?世间众生皆是如此,纵有承负,想必不重。再说,治病救人是善。善行偿孽,何过之有?”她说着,绕到了徐秀白的面前,“天地不仁,道法自然。既然我们生而为人,有所局限亦是自然。而知这‘局限’,便是悟道之始。师傅,我说的可对?”
商千华听罢,但笑不语。
徐秀青却生了一丝狡黠笑容,她绕到徐秀白面前,道:“怎么办,不仅是剑技武艺,连论道辨法都逊我一筹,当真是长不如幼么?”
徐秀白的脸色一沉,正要发火。徐秀青却笑着往后一避,踏禹步,行飞天之术。她浮身半空,对商千华作揖道:“师傅,弟子先告退了。”
还不等徐秀白抱怨,她已飞身离去,不见踪影。他追出几步,狠狠叹了口气,暗自生气。
“禹步亦比你娴熟呢。”商千华的声音柔柔响起,如是道。
徐秀白身子一僵,转身望着她,眉宇间微有不满。但很快,他垂下眉睫,敛去情绪,若无其事道:“论天资悟性,我确实不如她。”
“无关天资悟性……”商千华走近几步,道,“是你志不在此。”
徐秀白听得这番话,低下头去,不自觉地笑了笑。
“嘱你勤加练习也是枉然,顺其自然吧。”商千华说罢,取出一件东西来,递给了他。
徐秀白看着她掌中的东西,微微不解。那是一方晶莹剔透的线轴,光华内蕴,灵气逼人。
“此乃雷部神器‘网元天纲’,宜守宜攻,坚韧非凡,你留着傍身。”商千华道。
徐秀白犹豫片刻,接过那线轴,恭敬道:“多谢师傅。”
商千华颔首笑道:“此物使用简单,变化万端,你可自行揣摩。”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当回雷部了。”
徐秀白见她要走,急急唤住她,“等等……”
商千华顿步,“还有事?”
徐秀白的神色窘迫非常,他避开商千华的眼神,支吾许久,终不成言。
眼见他一脸挫败之色,商千华关切道:“怎么了?”
徐秀白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网元天纲,轻声应道:“呃……若我实在无法使用此物,可否向师傅请教?”
商千华笑得无奈,“你既叫我‘师傅’,又何必多此一问。但我有公务在身,恐怕有一段日子不能相见,若当真不能,请教灵宝的几位高功也是一样。”
“师傅所言的‘公务’可是对付魔物?”徐秀白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如是问道。
商千华摇了摇头,“并非魔物,只是个任性妄为的地仙罢了。不过,此人手中有几件棘手的法宝,雷部不能坐视。”
“既是如此,这网元天纲您还是留着吧。”徐秀白将手中线轴递了上去,一脸诚恳。
商千华笑着,轻轻握上他的手,合拢他的手指,道了一声:“无妨。”
她的手指微凉,引得他心头一颤,他双唇微启,千言万语,却终是无话。
“诸事小心。”商千华嘱了一句,凌空而去。她身姿轻灵,曳动流风,惹得海棠微颤,花瓣飘扬。
“弟子恭送。”徐秀白站在原地,行了礼。
待她的身影消失,他皱着眉头,苦恼地叹了口气。他将网元天纲放进怀里,取出了另一件东西来。
小小的珍珠耳坠在他掌心泛出一丝温润的光。此物并不名贵,但也称得上精巧漂亮。他看着掌中之物,自嘲地笑了笑,“……还是给秀青吧……”
他将耳坠放回怀里,举步离开。
绛云这才回过神来,忙跟上前去。然而,花墙重重,竟似迷宫一般。待她好不容易走出去时,就见眼前的景象又生变幻。
纤月幽暗,笼下一片阴霾。战意森烈,搅动无边凶煞。此地是一片密林,树影森森,隐着狼啸。只听哭喊之声四起,凄厉非常。
绛云正茫然时,只见密林深处,跑出数十人来。这些人皆是衣衫褴褛,哭喊悲号,仓惶四逃。绛云正想拦住一人询问,那人却直直地穿过她的肉身。她这才意识到,眼前所见不过是回忆织就的虚像。
她思索之时,只听马蹄疾响,追迫而来,那数十人后,竟有十几骑身披战甲的士兵追赶。但见刀斧寒光,湛湛逼人。铁甲黑厚,血迹斑斑。这十几骑士兵早已杀红了眼,面貌竟扭曲得狰狞无比。
正在这时,两道身影飞纵而来,隔开了士兵追赶的步伐。这两人,正是徐秀白和徐秀青。
士兵也无二话,直接出了杀招。
徐秀青眼带轻蔑,起诀令道:“臻铁化剑,炼钢成刀。同我敌忾,震慑八方!”
随她话音,那些士兵手中的刀斧纷纷脱手。士兵皆是惊愕,出声怒道:“何方妖人!敢坏我们事!”
徐秀青的眉目间尽是不屑,冷声道:“听说宋军出兵攻打北汉,我还当是堂堂正正的天下之争,却没想到,你们依旧如此卑鄙无耻。连寻常百姓也不放过么!”
“既然知道我们是宋军,还敢如此挑衅。你们是何门何派,报上名来!”
徐秀青听到此处,依是怒不可遏,她起剑诀,喝道:“西金圣灵,白帝精英,从令而来,加护我身。剑傀!”
令罢,方才落地的刀斧尽数飞起,似有人操纵一般袭向了那群士兵。士兵虽久经沙场,但这咒法神力,却非凡人能挡。不消片刻,士兵纷纷受伤落马。士兵自知不敌,正欲逃离。忽然,锐气破空之声重重而来,杀气犹胜先前。
徐秀白闻声,一把将徐秀青拉到身后,拿出网元天纲来,喝令道:“天纲障壁!”
网元天纲得令,交织成网,竖起为盾,将所有箭矢挡开。然而,那些未得天纲保护的宋军士兵却成为了肉靶,全身利箭,有如刺猬。连哀嚎都未能发出一声,就失了性命。
徐秀白和徐秀青二人正感惊讶,却见一大群人马疾驰而来,火把通明,照亮夜色。光辉之下,就见军旗飘扬,赫然一个“汉”字。
眼看那些汉军上前,徐秀白和徐秀青二人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天空中雷声大作,电光灼灼,惹得人慌马惊。须臾,大雨如注,倾盆而下。那雨密如珠帘,让众人眼前一片模糊,不可视物。
说来也奇,这场雨不过片刻的功夫。不过转眼,雨水收尽,雷电竟消。士兵正诧异,却见放在站在不远处的徐秀白和徐秀青二人已失了踪影。众人愈发惊愕,猜测纷纭。
绛云亦是一头雾水。行雷布雨,莫非是雷将?想必是商千华带他们走了……
她想到这里,立刻起身追寻。先前遭遇,她知道这些士兵也不过是虚形幻影,便毫无避讳地在他们面前走过。当她踩上那些同样是幻影的尸体时,却生出了一丝莫名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