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韶拢了手指, 然后轻轻放下, 道:“我不屠。”
林疏:“嗯。”
他继续看萧韶。
良久, 听得萧韶淡淡道:“我虽成怨气之身, 然而,只愿能……一世为人。”
顿了顿, 他望着远方, 继续道:“今日立誓,从今往后,不论修魔修仙,是敌是友, 萧韶绝不会以此法力, 伤世间任何一人。若违此誓, 天降紫雷,元神俱灭。”
他语声轻缓,语调平淡, 但林疏知道,这个人,他这样说了, 就会这样去做。
曦光里,萧韶仿佛放下一桩心事。
林疏望着他。
无论如何,萧韶的为人, 似乎始终没变。
又或许变了一些,但底线还是底线,没有丝毫的动摇。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血洗北夏皇城,一统南北两夏,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萧韶,从来不是不择手段之人。
萧韶回身,看向他:“现在回去?”
林疏点点头,过片刻,又有些疑问,问他:“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萧韶蹙了蹙眉,说,我也不知。
林疏探究地试了试他体内气息,但见经脉之内,真气浑厚,深不可测,气势摄人如渊渟岳峙,已不能用渡劫的境界来形容。
萧韶控制着自己手臂化成血雾,又变回来,道:“似乎不死不灭,亦不会被兵器法术所伤。”
他看了看林疏身上挂着的折竹剑:“试一试?”
林疏抽剑出鞘。
萧韶露出手腕给他。
林疏面无表情地往他手腕划去。
萧韶:“你竟毫不心疼。”
林疏:“毕竟我是一个修无情道的剑修。”
他就划了下去。
先是如同碰到铜墙铁壁,不能有丝毫深入,随即,萧韶说,我撤掉防守,你再试。
接下来倒是很顺利,剑尖毫无阻碍就刺进了萧韶的皮肤,但见剑锋所触之处,那皮肤、骨骼化为血雾。剑锋轻飘飘就划了个对穿,然后血雾弥合,手腕毫发无伤。
兵器可以刺破血肉,但就算是再不世的神兵,也没办法对一片雾气做出什么。
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大巫之死,死于林疏把他的心脏捅了一个对穿,并且,那人确凿死透了。
既然怨气之身,不会被任何兵器法术所伤,那他是怎么杀死大巫的呢?
萧韶道:“或许你出其不意,他没有来得及防守。”
然后自己反驳了自己:“血雾之身,不必防守。”
林疏提出想法:“剑阁心法诛邪破魔,或许无情剑意有特殊之处。”
然后也自己反驳了自己:“但刚才我也是用折竹剑刺了你。”
讨论未果,萧韶道:“罢了,逝者已矣。”
又似乎有些许怅然:“他并非极恶之人,只是心有迷障。说来蹊跷,我有时觉得他气息并不陌生,似是一个旧相识,但并不记得曾认识过。”
林疏认真为萧韶开解:“总之他已经死了,想不想得起来,都是这个样子了。”
萧韶一脸正经:“宝宝言之有理。”
林疏:“……”
这个插曲过了,便起身回拒北关。
趁着晨光熹微,天未大亮,萧韶带他从塔顶凌波跃起,飞身掠过整座北夏皇城,继而向南去。
过一个时辰,但见荒原之上,高山之间,横亘一道关卡,便是拒北关了。
萧韶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变回凌凤箫的样子,一身迤逦红衣,落在城头之时,将士山呼“叩见凤阳殿下”。
凤阳殿下倨傲冷淡,说,起来吧。
立即有将领请殿下移步大营,安排防守事宜。
殿下就去了,临走还有点不舍,对林疏说很快就回来。
林疏觉得大巫已死,南夏的心头大患已经没了,大小姐从今往后也不必花费太多精力,还是可喜可贺的。
他就回了居所。
“师尊!”清卢迎上来。
林疏:“清阳剑诀会背了么?”
清卢提着剑就溜了:“我去背了!”
好吧。
林疏继续往里走。
灵素在庭院一棵梅花树下练剑,一招一式干脆利落,很是好看,见他来,行礼道:“阁主。”
再继续往里走,房里点着暖炉,果子在教盈盈下棋。
见他来,盈盈伸手要抱。
抱着软暖的小女儿,林疏看棋盘,盈盈棋艺不精,年纪又还太小,棋盘上未免露了颓势。
果子炫耀完他即将成功结出三个果子后,一双和凌凤箫极像的眼朝林疏挑了挑,又看看棋盘,意思是要和他下——林疏就执起棋子来和他对弈。
时间过得倒也很快,没下几盘,日头就几乎走到了半空。
门口忽然一阵兵荒马乱,一个传信兵飞跑进来,被灵素一剑拦在门外:“不得无礼。”
果子拉着林疏循声出去,那传信兵就跪在林疏面前,似乎有点紧张,不知如何称呼:“这位,这位公子…仙君,阁主,千万救救我们!”
林疏微蹙眉:“何事?”
传信兵说:“殿下忽然大发雷霆,重罚了十几位校尉,现下召了众将军,挨个拷问,大帐里人心惶惶,老将军实在别无他法,说阁主......阁主是殿下的夫君,或许能劝住。还请阁主走一趟,劝说殿下,不然这几十位校尉、将军,恐怕要人头落地!”
林疏蹙了蹙眉:“殿下为何大发雷霆?”
“这……”传令兵面有难色:“小人也不知,就无缘无故,凤阳殿下忽然性情大变……”
林疏示意他不必再说了:“带我过去。”
传令兵欣喜带路。
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林疏倒是不大在意,凌凤箫要罚他们,必定有个中缘由。他过去,只不过有点害怕凌凤箫体内怨气作祟,自己把自己气死。
大营里一片肃穆,前面齐齐跪了一排将士,各个大气不敢出。
地面上被拂落了一片纸笔,还有打碎的砚台。
传令兵引着林疏从后面来,故而他现在看不见凌凤箫的神色,只能听见结了霜一样的冷淡声音:“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累犯三条,罪上加罪,拖出去……”
林疏从木屏风后走出来,见凌凤箫眸色冷淡,面无表情,而下首那位虎贲校尉已经抖如筛糠。
看那面如死灰的神色,凌凤箫应该是要说,拖出去斩了。
林疏看见凌凤箫余光往自己这边瞟了一下。
然后语气有所缓和:“……拖出去,打一百军棍,充入火头军。”
那名虎贲校尉仿佛得到大赦,软倒在地,不住地发着抖,被两个甲兵拖了下去。
此时,凌凤箫右边侍立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也看了他,轻吁了一口气,仿佛看见救星一般。
林疏又看了看凌凤箫脸色。
没有真的生气。
真的,正常情况。
大小姐盛气凌人了二十年,区区发一顿脾气,没什么大不了。
这些将士长久在边关,对凤阳殿下无甚了解,以为“公主”都是温言软语的闺秀,这一下子落差太大,又被凌凤箫身上那几近于陆地神仙的气势一压,这才会轻易被吓作一团,以至于病急乱投医,找他来救场。
林疏走了过去。
凌凤箫拉了拉他的手,似乎要他坐下。
不过林疏没有选择和大小姐共座,只站在了右侧。
大小姐初来拒北关,只带了些精兵,又是女子之身,这些将士恐怕心中有所不服,凌凤箫显然是要杀鸡儆猴。
既然是杀鸡儆猴,那他就不能去大小姐身边坐下——这就有损大小姐的威严。
老将军看到了他不仅没有阻止,还侍立凌凤箫身边的举动,露出绝望神情。
林疏不为所动,看着底下将士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甚至还觉得有点意思——实话说,他的审美这些年间逐渐发生了变化,觉得大小姐盛气凌人,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样子是很好看的。
大小姐继续处理军务。
林疏旁听,听出了三件事情。
一为聚众赌钱,二为克扣士兵军饷,三为搜刮民脂。最后斩了九人,革职三十余人,其余处罚不一而足,总共罚了一百余人。
散场的时候,在场军士个个噤若寒蝉,垂头丧气——这一垂头丧气,又被大小姐看到把柄,训斥数句。
最后,大帐里只余凌凤箫,林疏,与老将军。
老将军走的时候看了林疏一眼。
那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说的是:我以为你身为殿下的夫君,能镇得住场子,谁料是个为虎作伥的小白脸!
这使林疏有点想笑。
大小姐起身,拉了林疏的手,说出去走走。
穿过校场,到了城墙上,满目黄沙,天色苍茫。
凌凤箫坐在城头,靠在了林疏肩上。
林疏怕那些簪子硌着大小姐,一根根取下来,收在手里。
大小姐虽然没生气,但烦得很,他能感觉到。
过一会儿,果然听凌凤箫道:“拒北关松懈已久,周老将军又过于宽和,一月内我必将重新整肃。”
拒北关的风气,早在三年前他和凌凤箫扮作丹朱玉素混入红帐的时候就领教了,客观来讲,确实应该整肃。
没想到,凌凤箫又说:“不过,你没在我身边,我心性有所浮动,似乎过于凶了。”
林疏想了想,回一句:“不凶。”
凌凤箫就笑。
美人一笑如牡丹开落,又兼眼角一点朱砂妩媚肃杀,着实惊心动魄。
林疏问,你的心跳没事么。
说着,想伸手去探一下,却又顿住了。
以前,凌凤箫这具壳子,是靠化骨和易容,可现在是靠幻化。
既然是幻化,那大小姐现在,有没有胸?
林疏尝试目测。
目测失败,开口问了一句:“你现在……是真的女身么?”
凌凤箫道:“我又不知真的女身是什么样子,幻化不出。”
然后神情一动,眼里闪着诡异的光:“胸倒是可以大致变得出来。”
说着,血雾一闪,凌凤箫就捉了林疏的手,往胸脯上按。
林疏一时不防,竟被他得手,只觉得手下鼓起来一片陌生的软。
他像碰到了火一样,反射性地往回收手。
这人却正变态着,不让他收。
林疏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几要停止流动。
气氛正诡异着,后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来是老将军正在上来,看那样子,似乎有事要与凌凤箫说道。
然而,凤阳殿下此时此刻正在轻薄人,把别人的手按在自己胸脯上,还笑得花枝乱颤。
老将军的脸都要绿了,当即转身下城楼,假装自己没有来过。
——按照正常情况,林疏和凌凤箫这个角度确实看不见老将军,可他们两人现在一个是渡劫修为,一个近乎于陆地神仙,哪能不知。
林疏僵硬地咳了一声,话都说不连贯了:“你……注意一下。”
大小姐挑挑眉:“南夏江山都是我的,我要什么名声?”
“我……”林疏难以呼吸,继续试图收手:“我……不习惯。”
大小姐若有所思地按了按自己另一边胸脯:“是很奇怪。”
林疏终于被放开。
大小姐也选择继续平着。
林疏还没有缓过来,呼吸很不顺畅。
凌凤箫笑得止不住,又玩闹一阵,最后才安静躺他怀里,散了满头的墨发,眼尾微微泛着红,身上冷香幽淡,是在学宫里时常熏的那一种。
林疏抱着他,鼻端嗅着熟悉香气,忽觉前尘往事,恍如梦境。
他初识凤凰山庄坏脾气的大小姐时,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这样一天的。
而怀中如花美眷,眼前似水流年,恍惚间觉得只过了一瞬,可最初相识,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将目光从凌凤箫身上移开,望着远处苍茫天地一色,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凌凤箫的眼睛。
凌凤箫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之间,林疏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汤显祖《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