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 之后就静坐着等候。十分钟后,贺决云提着一手的早餐进来。
饶是洪俊也开始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猜不透她的意思。
贺决云将东西放下, 穹苍客气对洪俊道:“你喜欢吃什么?随意。”
洪俊没有动作, 穹苍就自己先拿了两袋,跟贺决云坐在桌对面闲适地吃了起来。
一股包子的香味开始在空中弥漫, 稍稍驱散了审讯室的冰冷和肃穆。
洪俊颓然地坐着,宛若一个神游天外的人。
穹苍终于开口道:“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吗?”
洪俊点头。
“你不可能不认识丁陶。”穹苍说,“不过我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你是不想惹上麻烦。我可以理解你一次, 希望以后你能跟我说真话。”
洪俊声线沙哑,说话的时候也好像很无力:“你想说是我杀了他?”
“我们正在调查。”穹苍说, “我个人不这样认为,因为我觉得其中有疑点,还不能找到一个相对洽和的逻辑。但是我可以坦诚告诉你, 目前的证据, 对你很不利。”
洪俊眉毛轻微一皱,脸上的皱纹跟着挪动起来:“因为我发现了丁陶的尸体?”
“丁陶是服食过量安眠药死的。”
穹苍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丢到桌子中间。打了结的袋子里是一盒盒的药剂, 袋子正面印了医院鲜明的标记。
“我们拿着搜查令,去你家里找过。这个袋子里有医院的发票,证实就是你三天前去医院开的东西。里面的药品也全都对得上, 除了安定。医生一共给你开了七天剂量的安眠药, 你又去另外一家医院开了十五片。那么多的药量,你不可能已经服用完。所以药呢?”
洪俊眼中闪过一道暗光,原本软绵低垂的眼皮睁大了些,他偏过头, 盯着摄像头,鼻翼动了动。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态度发生了大幅的转变。
穹苍捏着自己的指节,观察他的变化,问道:“人是你杀的吗?”
洪俊突然不再言语。
穹苍用舌尖舔舐自己的牙齿,思忖片刻后,又说:“现场还找到了凶手的脚印,证实凶手穿的是环卫工人统一分发的鞋子。如果你不配合我们,你将会成为,最可疑的嫌疑人。”
洪俊闭上眼睛,彻底回避她的审问。
穹苍深吸一口气,后倒在椅子上,思考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
贺决云歪着脑袋斜视天花板,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关键,又说不大明白。
“这样你会满意吗?”穹苍眯着眼睛,试探道,“洪俊,你老实本分、辛辛苦苦地坚持了十二年,到头来,替别人背上杀害丁陶的罪名,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洪俊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丝自嘲的意味,但并不明显。
穹苍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人难以捉摸的男人,不由偏头看了眼贺决云。后者两手环胸,大概是脖子酸了,又换了个方向歪头,看着颇具傻气。
穹苍收回视线,又对洪俊道:“谁能拿到你的安眠药,你心里应该有人选吧?他知道你长期失眠,知道你一次开了半个月的安定。知道你的工作范围和工作时间,还知道你的鞋码大小。我相信他跟你一定有关系。”
穹苍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因为他帮你杀了丁陶,所以你感谢他,愿意替他承担罪名?那你知不知道,他刻意留下清楚的鞋印来陷害你,还把案发地点选在你的工作范围之内。他的本心必然不是为了帮你,你没必要以德报怨的。”
出乎穹苍意料的,洪俊依旧没什么反应。
如果不是知道洪俊已经孑然一身,穹苍都要误以为作案的是洪俊的哪位亲人,居然能让他如此维护。
可是沈穗,跟他有那么亲近的关系吗?
穹苍撇撇嘴,咋舌一声。既然对峙无果,穹苍干脆地甩出一份资料,掷到中间。
文件中间夹着几张照片。
“我知道不是你。警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能,定罪也比你以为的要更加严谨。”
“这一张,是现场确认为凶手鞋印的照片。虽然鞋印上的花纹,确实跟环卫工人统一分发的鞋子是一样的,但是,根据采集的鞋印来看,这明显是由一双新鞋踩出来的痕迹,而你最近没有申领过新的鞋子。”
穹苍一手指着上面的图案,目光紧紧锁在洪俊身上。
“每个人走路的姿势不一样,会对鞋子产生不同程度的磨损,同时也会在地上留下不同的痕迹。我们根据你家中存放的旧鞋发现,你走路的姿势相对标准,而这位凶手走路,有一点点外八。你总不可能谨慎到这种地步。”
洪俊有了些许波动,眼珠转动了起来,顺着她的话进行回忆。
穹苍继续道:“此外,大脚穿小鞋,跟小脚穿大鞋,所呈现的鞋印是不一样的。根据专家的初步分析,这双鞋子的长度是43码,但是,穿这双鞋子的人,脚长在43码以上。我们也可以找全国最顶尖的足迹分析专家来帮忙鉴定,他能精确计算出犯人的身高,误差前后不超过两厘米。你跟在这儿跟我们拖延时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洪俊的表情再一次出现变化,只是这次的变化中出现了迷惘的神态。他微微张开嘴,朝着侧面偏了下头,在迷惑思考。
穹苍挑眉。
贺决云看着洪俊,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突然开口道:“你不会真的跟沈穗有一腿吧?”
洪俊反应迟缓道:“你在胡说什么?”
贺决云说:“不然你为什么要替她顶罪?你保持沉默,难道不是为了保全沈穗吗?”
洪俊终于明白过来,生气道:“我为什么要替她顶罪?他姓丁的一家有一个好人?”
他的表现真实,不似作伪。穹苍睁大眼睛,惊喜望向贺决云。
贺决云耸了耸肩膀。
穹苍的声音再次强势起来。
“因为沈穗,丁陶的妻子,是除你以外最可疑的人。”穹苍一字一句重音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目前可以证明,沈穗有参与这件事。我们推导出的案件经过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丁陶回到家中,被沈穗找借口灌醉,然后喂食安眠药。沈穗趁他没有意识之际,开车将他运到公路旁边,同伙的青年,把丁陶抛在草地里。二人再分别离开现场。沈穗心理素质不行,在我们的盘问下已经露出了很多的破绽。她对城市里的监控系统也不了解,不可能毁灭所有的罪证。她注定是逃不掉的。”
洪俊眼神的焦点在空中乱转,嘴唇颤动,开始无声自语。
穹苍说:“安眠药是你提供给沈穗的,你们早有联系,并且密谋了整件事。你刻意推迟自己的工作时间,就是为了确保自己发现丁陶时,他已经死亡。然后你才报警。”
洪俊叫道:“我没有!”
穹苍大力拍桌,清亮的声音骤然将洪俊的情绪拔升了起来,她声音急促道:“你的确没有参与最直接的部分,因为你没有那个胆量。十二年了你都没有那个胆量去杀人。沈穗虽然跟你合作,但是又不甘心让你清清白白,想拉你下水,于是她找了一个同谋,穿着跟你类似的鞋子,将丁陶处理干净,并把嫌疑嫁祸到你的头上。而你却还在包庇她!”
“我没有!”洪俊站了起来,两手按在桌上,胸口起伏,激动叫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原来你不知道沈穗才是凶手吗?看来我们之间的交流出现了一点点误会。”穹苍将剩下的早餐往前一推,客气笑道,“现在想吃早饭了吗?”
放映室内,一直安静观看的何川舟突然说道:“穹苍是吗?我觉得她对别人情绪的判断,每一次都很准确。之前在询问沈穗的时候也是,她懂得如何放松别人的警惕,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施加压力,如何透露半真半假的消息迷惑对方。当你直视她的眼睛的时候,你会有一种被洞穿的错觉。她……很有天分。”
谢奇梦说:“她没有学过心理学。”
何川舟:“所以我说是天分。”
谢奇梦沉默良久,问道:“如果,能够轻易获知别人的想法,却没有足够的同理心。这样不恐怖吗?”
方起抽抽嘴角,翻了个白眼。
何川舟问:“那如果,你面对与这类似的局面,你会怎么处理?”
谢奇梦紧绷的神经被勾了下,他张大嘴,感受到轻微的刺痛,才发现一直没有饮水,嘴唇已经快要干涩蜕皮。他说:“根据证据办案。”
何川舟说:“如果证据指向洪俊,洪俊本人又不予否认呢?同时外界呼求破案的压力很大,上级领导责令尽快查办,你心里还有一点没解开的疑问,你会不会递交这份证据发起公诉?”
谢奇梦听着自己的声音不是很坚定,但是他说:“不会。”
一旁的方起闻言笑了两声,插话说:“那是因为你主观性地知道洪俊不是凶手。现场的证据太粗糙,诬陷的意图太明显。如果犯人把现场做得逼真一点,证据安排得缜密一点,你心理上信了七八分,就算留有一点点漏洞,你其实还是会。”
谢奇梦感觉被挑衅,带了点愠怒说:“如果是证据是真的,证据指向他是,那么比起我的主观,我当然会选择相信证据。更何况,我的任务是调查案件,收集证据,而最终进行司法判决的,是人民法院。”
方起继续呛道:“法院心理上会偏向于侦查机关提供的证据是真实的,你应该要先保证自己的证据来源是否可靠,而不是把责任转嫁给人民法院。”
谢奇梦说:“你这就是强词夺理了,我说了前提是,‘如果证据是真的。’。”
“什么叫强词夺理?你的前提是你的工作没有错误?前提明明是‘你心中还有疑虑’。既然有疑虑,说明有不合理,你应该要做的是,反复确认证据来源的真实性,以及逻辑推导的合理性,而不是直接提起公诉。”方起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啊何队长?”
谢奇梦被他气得肝疼,冷笑道:“这位先生,你为什么要针对我?”
“你驳回了我多少份报告,我怎么就不能针对你了?”方起不客气道,“你对穹苍的看法不就是存在无理由的偏见吗?你不是说你只相信证据吗?证据呢?你的愚蠢吗?”
谢奇梦努力控制着语气:“你有你考量的标准,我有我考量的标准!你能不能不要因为不符合自己预期的事就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
“什么是你的标准?为什么你的标准能够干涉另外一个专业领域的标准?我才是心理医生!”方起分寸不让道,“穹苍有她自己的才能,这是基因表达中的幸运。除此之外不代表任何事情。觉得可怕那是你的问题。她表现出情绪,你说她偏激,开始防备她的下一步举动。她表现得中立,你又要说她冷漠无情缺乏同理心,怀疑她内心潜藏着什么难以预测的恶意。你是想怎么样?你究竟是想让她做一个普通人,还是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一个普通人?你的预设立场已经影响了你判断的公正性,你问问你们何队长怕不怕。”
“我——”谢奇梦语塞,紧张地用余光看向何川舟。
何川舟神色不变,指了指屏幕道:“看剧情吧。你们要是想分个胜负,出去讨论。这么多人看热闹呢。”
三夭的技术人员立即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敲了几行代码,几位看得津津有味的心理测评师也遗憾移开视线,对着自己客户的表现指指点点。
方起抓了把柔顺的头发,傲然坐回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