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离开医院的, 穹苍已经不记得。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贺决云一脸担忧地在她眼前乱晃。
“你想什么呢?”贺决云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回来以后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怎么?要不要给你找个道士招招魂?”
穹苍嘴唇张了张, 坚定十足的语气,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富强、民主、文明……”
贺决云险些被她身上的社会主义光芒所闪瞎,折服道:“可以可以, 穹苍老师,我愿意为你献身科学。后面的我也知道,你别背了。”
他在穹苍边上坐下,语气随意地问道:“今天出去见谁了?”
贺决云醒来的时候, 穹苍已经不在家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 好不容易出现,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状态。
贺决云就想不明白了,穹苍怎么总是他不在的时候, 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穹苍被他询问, 想要回答,语言系统却出现了障碍,不管是实话还是谎言都组织不出来。她抿起唇角, 面露不满,还没思考出答案,感觉手上一暖, 贺决云覆在她的手背上, 将她紧握的手指伸展出来。
手指展平放在腿上的时候,穹苍感觉身上盘旋着的那股郁气也随之减轻不少。她才发现刚才自己的身体肌肉是紧绷着的。
穹苍抬起头,看着贺决云柔和的眼神,缓缓开口道:“今天薛女士告诉我, 祁可叙有可能不是自杀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穹苍以为自己的情感可以变得很淡泊,可以装作毫不在意地,将所有的事情都按照理性的方式来进行分析,把所有的逻辑都按照固定的形式去进行排列。
可是她不行。
她的记忆很清晰,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天,祁可叙按着她的头施虐的画面,记得对方仇恨地看着她,希望她不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眼神。也永远记得自己当时的茫然跟无措。
她承受了不该属于她的恨意。她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即不理性也没有逻辑,更永远得不到补偿的机会。
然而,每次回忆起祁可叙这个人,她最恨的,其实不是祁可叙的反复无常,而是她的不负责任。
对比起她精神疾病所造成的不稳定,穹苍更憎恨她抛弃自己的行为。
她对自己的暴力,穹苍可以把它埋在很小的一个角落,往上面铺上她对自己好的回忆,只需要给一个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解释。
可以理解祁可叙的痛苦,理解她的不受控制。
这是一个年幼儿童刻在基因里的,对母亲的孺慕。
但是自杀这件事,穹苍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只有自杀者的亲属才能体会,那种一种价值被否定的痛楚。仿佛自己的存在,不曾在对方的心里占据过重要位置。
明明,她把祁可叙当成了自己的全部。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能够就这样离开?
穹苍眼底泛出温热的水意,她用力眨了下眼睛,想将那股酸涩憋回去。还未将情绪消化,一只手伸过来,捂住她的眼睛,然后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揽进怀里。
穹苍仿佛被对方手心的温度烫到,眼皮一阵颤动。随后那只手移到她的背后,跟安慰似的,一下下拍抚。
穹苍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要抽身回来,然而贺决云手上的动作虽然温柔,手臂的力量却很强势,没能让她动弹。
贺决云许久没有出声,只是单纯地抱着她,似乎在努力思考要说些什么。
在时间安静的流逝中,贺决云的心跳开始加快,应该是终于想好了,而他在开口的时候,又努力保持着平和,让自己的声音带着足够的冷静。
“我听别人说,在人的一生当中,父母的存在其实不是最深刻的,因为他们能陪伴子女的时间不长。人慢慢长大,就要学会离巢,开始独自生活。”
穹苍靠在他的胸口,脸颊感受到他隔着衣服传来的体温,这种能听见对方心跳的距离,让她有种极其真实的感觉。她能用直白的心跳窥破对方的内心。
贺决云说话,声带与胸口一起传来轻微的震动,他问:“那你知道什么关系,是维系时间最长的吗?”
穹苍有点出神,没听见他后面的声音。
贺决云憋住口气,自问自答道:“是爱人。是认认真真,想过一辈子,想为对方负责的那种爱人。”
穹苍愣了愣。
贺决云一鼓作气地问出来:“我年纪也不小了,所以穹苍老师,处对象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然,但又好像十分合理。贺决云的“狼子野心”早有端倪,而在长期的相处过程中穹苍并不觉得讨厌。
穹苍的注意力被彻底带偏,大脑陷入混乱的思考。思维第一次像匹野马一样,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地在脑海中疾驰。
贺决云察觉到她的安静,心里有点发虚,手臂的力道微松,但是转念一想,又说服了自己。
不乘虚而入,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女朋友?单身那么多年就告诉了他一个道理,做人不能太客气。
贺决云决定适当地展示一下自己的豪无人性。
“我有钱,对吧?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不过分任性,基本可以为所欲为。比如每天在一千平方米的大床上醒来,在厕所里摆七个纯金镶钻的马桶,请一百零八个佣人专门负责你的生活起居,建一栋城堡特意存放你无处安放的草稿纸……”
穹苍脸上闪过无比的迟疑。
原来她在贺决云心里就是个神经病吗?
……不过最后一点听起来确实挺诱人的。
贺决云说到一半停住了,也发现自己有点神经质。如果继续畅想下去,恐怕会被穹苍暴力扭送至精神病院。
他对自己的语无伦次深感焦躁,搜肠刮肚又无力补救。
……妈的!除了有钱,他还能干些什么?!
贺决云正对自己生气,就听见怀里的人闷声说道:“我考虑考虑。”
贺决云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了,听见穹苍的答案,着实惊愕了一把。好在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错过了那种呆傻的模样。
贺决云知道,穹苍的敷衍总是浮于表面,对于回避性的问题只用“嗯”、“哦”一类的字勉强回应,而对于她不喜欢的事情,她从来不会客气。
她会说“考虑”,已经是很认真的态度了,且主观性是偏向同意的。
这说明什么?
天才都是委婉的,这就是同意的意思啊!
贺决云激动起来,仿佛刚才听见的就是“我爱你”三个字,血液跟着心跳奏响了一曲澎湃的咏叹调。
穹苍难以忽视,幽幽道:“你窦性心跳过快。”
贺决云连忙放开她,短暂的手无足措之后,开始今日的贿赂流程。
“吃什么?”
穹苍斜睨着他,觉得他窘迫的样子特别有趣,揶揄道:“这不重要。不如先给我来一个黄金镶钻的马桶开开眼吧。”
贺决云皮肤很白,以致于耳边边浮现一点的红晕都十分明显。
“别闹。”他回忆起一分钟前的自己,不愿意承认那个看起来不大聪明的家伙是霸道总裁贺决云本人,虚张声势地说,“做我媳妇的人才可以提这些无理的要求。”
穹苍不理解他们这些有钱人的生活,不敢太过放肆,转了口风道:“那算了。我怕我上厕所的时候会忍不住抗拒地球引力。”
贺决云笑骂道:“怎么?你到底吃不吃?”
穹苍识趣道:“走吧。”
当天晚上,方起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接通电话后他沉默良久,最后平静地说了一句:“师娘死了。”
穹苍百感交集,含糊地应了一声。
方起却舒出一口气,轻松地说:“这样也好吧,她可以走得稍微安心些。”不用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跟儿子被送上审判庭,在看着他们接受人民愤怒的唾骂。
方起又问:“老师那边怎么样了?”
穹苍如实地说:“我不知道。没有跟进。”
方起:“李瞻元跑哪里去了?”
“不知道。”
“哦……”
方起没什么好说的了,而且他有点疲惫。
李瞻元跑了,李凌松又被拘留,薛女士没什么别的亲人,只能由他们几个学生帮忙处理一下后事。
“那我先去忙了。迟点再找你。另外……”方起支吾了几声,叹说,“如果有李瞻元的消息,不管是死是活,顺便告诉我一声吧。”
穹苍更想知道李瞻元去了哪里,她还有事想当面找他问清楚。且这个念头极为强烈,恨不得那个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告诉她答案。
穹苍捏着手机,上下翻转,视线无神地落在前面的电视柜上。
李瞻元罪行已经暴露,逃跑无济于事。他习惯了风光人前的生活,应该无法适应四处流窜的困窘。何况如今他最重要的双亲都因为他而深陷不幸,他不可能熟视无睹。
穹苍相信,他还在a市,或者是在附近。
他在憎恨那些破坏了他平静生活的人。比如何川舟,比如穹苍。他正埋伏在暗处,如同双眼闪着绿光的野狼,窥觑着她的一举一动,伺机报复。
穹苍手指轻动,随后点开自己的社交账号,在上面编辑了一段文字。
这个账号她不常使用,发布的都是些跟工作相关的通知,好友里不是同事就是学生。
她在上面写道:
“原来只是一个性无能的心理变态,这种观赏他人痛苦的感觉能让你生理□□吗?你的所作所为,最后只是让自己的母亲承担责任。你看见你母亲声泪俱下地痛哭、忏悔的模样了吗?她就死在冰冷的病房里,死在我眼前。可惜没有人会原谅她,同情她。”
穹苍打完字,抬手蒙住自己的脸。在黑暗中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会来找自己的。一定会。
范淮压低帽檐,吃着碗里的面,透过朦胧的白雾,看着面前的手机屏幕。
没多久,车门打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钻进来,坐到他旁边。
女生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小声建议道:“淮哥,要不你先回去休息一下?一直在这里等也没有办法。他不一定会回来的。”
范淮没有作声,他吃了两口,放下筷子,把手机拿到眼前,将信息上下翻动了一遍,嘴里轻声念了出来。
他像是知道了什么,朝边上的女生道:“你下去。”
女生抓紧安全带,急道:“我不要!”
范淮皱眉,也不想跟她僵持,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食物扫干净,启动车辆,朝着穹苍的定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