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知暖看着还没彻底放松的柳絮,自己先起了个话头道:“小柳儿,你为何一直叫我‘家主’?”
柳絮微愣,没想到郁知会突然提起这个,只是淡然一笑:“因为您本来就是‘家主’啊。”
“‘家主’是身份,是自上而下的;可我们是家人,不应该这么见外。”郁知暖故作伤感的叹了口气,“莫不是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让你对我产生了畏惧才会如此?”
“怎么可能!”柳絮立马否定。
“可是你看看小容儿、小花花、小叶子、小童童哪个是叫我‘家主’的,小鹿虽然话少,可也没对我‘恭敬’过;就连默默也没叫过我什么‘家主’,只有你——一直这么见外。”
柳絮被郁知暖说的有些羞愧,他自知和那些人不一样,所以即便心有妄念,也始终摆正自己的位子,用称呼提醒自己和她的差距。可今日方知,自己的克制在郁知暖眼里却成了生分的表现。相处了这么些年,他也算知道郁知暖的性子,今儿提起这个也不是什么怪罪,不过是让自己放松罢了。
柳絮认真想了想道:“是我狭隘了,只是怎么称呼呢?我私心里想要个不一样的。”
“嗯?”郁知暖疑惑,不就是个称呼吗?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柳絮笑道:“容公子唤你‘阿暖’,花谢是叫的‘念汐’;鹿鸣和忽尔比较简便,就是一个‘暖’字;叶寻溪是叫‘知暖’,青黛和云默是‘暖暖’,我想有个不一样的。”
郁知暖心道,自己往日还真没注意,不过是一个名字也能有这么多的花样。
柳絮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不如……叫‘念念’可好?”
郁知暖尴尬的笑了笑,男孩子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吗?点点头道:“好……啊!”
一个关于称呼的讨论,终于打开了柳絮的话题,就着清淡的果酒,伴着明亮的月色,柳絮那些美好的、悲伤的、无奈的、痛苦的、羞耻的过去也缓缓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柳絮出身不好,家境贫寒偏偏孩子还多,他虽是个男孩儿,却总是身体不好,父母担心养不活,索性卖了还能换钱。于是柳絮有记忆以来,就是在勾栏院干活。
他那时候年级尙小,还不到能接客的程度,但是长得白净阴柔,老鸨觉着是个苗子,就让他跟着头牌,一边学习礼仪和待客之道,一边作为奴才服侍头牌。也因为这样,柳絮有机会见着些所谓的“高级客户”。而那位秦城公子,就是当时认识的。
柳絮提起初遇秦城之时,眼底还有温柔和淡淡的幸福。
柳絮虽然被当成头牌接班人在培养,可在勾栏院的日子并不好过,毕竟每一个“特别”都注定经历一些不为人知的辛苦。头牌眼睁睁的看着越来越成熟妩媚的柳絮,看着客人们越来越多关注自己的奴才,清楚的知道这就是自己未来最大的竞争对手,哪里能真正做到宽仁待后,暗地里没少使阴招欺辱柳絮;至于同龄的小厮,又因为柳絮得老鸨的重视,吃穿用度又比他们好些,自然生出些嫉妒和不满,找着机会也会戏弄一番。就在这么个水深火热的境地里,柳絮遇到了秦城,遇到了那个如天神降临救他于水火的人。
那是一个寒冷刺骨的冬天,头牌因为自己的客人多夸奖了柳絮几句心生不满,下定决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于是一口咬定柳絮偷了自己银子,嚷嚷着要讨个说法。老鸨原本想关起门来自行解决,偏头牌不肯,又有客人在,老鸨只好当着大家的面处置了柳絮——毕竟当时的勾栏院还要靠头牌揽客。于是才十二岁的柳絮就被拔了衣服跪在冰天雪地的寒夜里。
没有人知道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而言是怎样的奇耻大辱,更没人知道当时他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只想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和伤害……
就在被寒冷侵袭到快要昏厥的时候,秦城出现了,看着冻得浑身通红的小男孩心生怜惜,一点也不嫌弃男孩满是脏污的身体,脱下自己的大氅就穿在男孩身上。
被温暖包裹的柳絮在昏厥前努力的睁开眼,就撞进了一双满是关怀的柔情中,天真的他还以为遇见天神降临。
柳絮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秦府。原来秦少爷看柳絮可怜,又觉得有缘分就直接替他赎身带来回来。
在柳絮的描述里,他在秦府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
秦家是做生意的,其中就包括胭脂,柳絮就是为了讨秦城的欢心,才自己专研学习了好些做胭脂的手艺。说道这里,柳絮抱歉道:“对不起念念,那个时候还骗你说是我母亲教我的……其实,我对所谓的‘母亲’,没有一点记忆。”说罢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郁知暖看着沉溺往事的柳絮没有打断,始终温柔的看着他,陪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柳絮说,秦城很温柔,虽然他只是他身边的书童,可他从不轻视自己,会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会嘱咐丫头给他准备暖和的衣物,还给了他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即便柳絮在秦府是最特别的下人,也没有其他奴才敢随意欺负了他,这都是因为秦城的命令和要求。
明面上柳絮是秦城的书童,是伴读,可事实上在秦府却是半个主子。柳絮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得到了真心实意的关心,自然而然也付出了自己的真心。
柳絮微笑着说道:“念念,你知道吗?其实‘柳絮’这个名字就是秦城取得,他说我虽然如柳絮飘飞无所依,但是待在秦府,依靠着他,就能有自己的家——我当时,也是真的以为,他,就是我的归宿;秦府,就是我的家。”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柳絮忆起后面发生的那些事,眼底的星光好似瞬间泯没,暗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
秦城和柳絮的事情还是被秦夫人知道了,自己儿子私下怎么玩儿她都不在意,可是影响了儿子的声明,耽误了秦家的生意就不行!
秦府虽然不是什么官宦之家,但也是当地有名的豪绅,富甲一方。秦夫人很清楚,自己儿子以后还是会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为夫妻的,所以这个耽误儿子的柳絮还是尽早处理了好。
秦夫人时常当着柳絮的面提及秦城即将娶妻一事,旁敲侧击的希望柳絮明事理,知难而退。可对当初的柳絮而言,秦城就是他的唯一,是他的命!便是秦夫人如何挑拨,他也毫不动摇,只要秦城还要自己,哪怕没有名分,哪怕只能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也毫不在意。
秦夫人几次劝说无功而返,就在柳絮以为自己终于胜利的时候,却是秦城给了他致命一击。秦城遇见了秦夫人相看得姑娘,一朝坠入爱河,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是荒唐的,是不对的,他好像突然发现了女子的美妙之处,好像突然想通了男女大伦的正道意义。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对比男人和女人,或者对比自己的未婚妻和柳絮。
他和柳絮在一起时兴奋的分享自己和未婚妻偷偷相处的美妙,开始在言语和行为间暗暗表达对柳絮的不满,以及表示自己即将走上“正道”的想法。那夜一场翻云覆雨之后,秦城抱怨道:“男子还是太不方便了……”彻底击垮了一直在强撑的柳絮。
是啊,自己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出身在勾栏妓馆的男子,是一个注定不能被接受的存在。他失魂落魄的离开秦城的房间,忍受着疼痛、四肢僵硬的走回自己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再次抛弃的破布娃娃,依旧如柳絮一般飘无所依,回想起两人相处的这些年,好像一瞬间都变成了笑话!
突然,一阵剧痛从后脑袭来,他被打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柳絮已经在庸州浮城的勾栏院里。是唐夫人和家丁合谋,偷了柳絮的卖身契,再次把他卖到那个曾经令他最痛苦的地方。
柳絮过了一段十分放纵的日子,一边自我厌弃,一边苟延残喘;一边用伪装保护自己,一边又小心翼翼的守着自己的真心,直到遇见了女扮男装在勾栏院闹事的郁知暖……
郁知暖听着柳絮越来越平静的陈述,心里的疼惜却越来越多,不由得想起刚穿到这里时见着的柳絮,谄媚讨好又心思恶毒,现在看来,不过是保护自己的手段罢了……
柳絮道:“那日育才学堂开学典礼,他的孩子……也送来了这里,我们才……偶然遇见。”
郁知暖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这些日子的失态都是因为他?你……还不放不下他。”
“放不下吗?”柳絮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毕竟他是——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啊。”
柳絮以为说这样的话会很羞耻,可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又觉得好像没什么,或许因为对象是郁知暖才会如此。
郁知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都是你的私事,我们不好出手干预太多。但是小柳儿,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忙,只要开口,我定当全力以赴!柳絮,你要记着,郁宅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你早就不是漂泊无依的柳絮了,而是胭脂蔻的柳店长,是郁氏的核心成员。”
柳絮释然一笑,是啊,自己早就不一样了,还傻乎乎的拘泥于往事不能自拔,真是一叶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