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秋阳听得一头雾水,朝无机看去,却见他也微微拧眉。
对面空心却依旧不急不缓。
“那刘大峰是个上进的后生,十六岁中了秀才,当真的前途无量。奈何家中贫困,父母双亡,除了一个已嫁人的姐姐,连个帮衬的兄弟都没有。为了能够继续读书,便娶了隔壁四水村富农王大家的丫头。”
裴秋阳疑惑地也皱起了眉。
空心的嗓子沙哑,说起故事来,平缓直叙,让人听着仿佛就亲眼看见了当时这对小夫妻结亲时的情景。
“那刘王氏也是个争气的,成婚第二年,便有了身孕,原本是要在景元十二年秋晌的时候临盆,只可惜刘大峰为了赶秋闱,没法在家见着长子出生,便将这刘王氏托付给了自己的姐姐。”
“只可惜,这刘大峰的姐姐却是个生性爱贪便宜又泼辣的,见着弟弟出了远门,便嫌弃刘王氏带着肚子牵累自己,屡屡地苛待刘王氏不说,还将她关在自家的柴房里头,不许她回娘家求助。”
裴秋阳听着越发觉得不对劲,而旁边的无机,渐渐地沉默下来。
“转眼到了刘王氏快要临盆的时候,刘王氏的娘家人见自家女儿长久没有消息,便指派了个兄弟去寻。这一寻,就发现了刘大峰姐姐的恶行。”
“刘王氏的兄弟是个牛性的,见着自己姐姐带着身子还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气急败坏地就要抓刘大峰的姐姐去见官府!不想,争执之下,竟被刘大峰的姐姐给失手推进河里给淹死了。”
裴秋阳瞪眼。
空心朝她看了眼,慢慢接着说道。
“这可是牵扯人命官司的事儿了,刘大峰的姐姐说什么也不敢去报官的。便和自家男人合谋着,夜里,悄悄地将刘王氏兄弟的尸体搬到镇子外的荒林里头丢掉。谁知……”
裴秋阳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就见空心的神情起了几分微妙的变化。
他看向裴秋阳,微笑道,“谁知,这二人却在抛尸处,撞见了一个杀人现场。”
“!”
裴秋阳被无机握着的手猛地一抽。
无机眼底疼色一闪,愈发握得紧了些。
裴秋阳瞥了一眼,神色不明。
“约莫十几个黑衣人,追杀着一男一女,男子试图阻拦那些杀手,让女子逃脱,最终两人却都被斩杀于刀下。”
“刘大峰的姐姐姐夫本是可以悄无声息地逃离那处的,可偏刘大峰的姐姐却看中了那被杀女子衣着华丽首饰贵重,想将死者之物掠为己有。却不知,那女子,竟没死。”
裴秋阳的瞳孔颤了颤。
接着就听空心又道。
“非但没死,还是个有身孕的。那女人抓着刘大峰的姐姐,让她救自己,并许诺,会用黄金万两报答。刘大峰的姐姐财迷心窍,便将女人带回了家中。”
“三日后,女子突然临盆,却生下了个全无气息的胎儿。”
“一个月后,关在柴房的刘王氏,诞下一名女婴。”
“砰!”
裴秋阳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带翻了身后的凳子。无机紧跟着站了起来,扶住她的胳膊。
空心的声音还在继续。
“半年后,一举不中的刘大峰,在回乡的途中,遭山匪袭击,尸首无存。”
“高柳县的杀猪户马家的媳妇儿马刘氏,却突然绫罗绸缎富贵金银起来。而刘王氏,以及四水村的王大一家,再杳无音讯。”
裴秋阳眼前一阵发黑,忍不住晃了晃。
无机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皱眉看向空心,“师兄所说……”
“我便是当年的‘山匪’之一。”
无机将那并蒂莲的荷包放在双鱼玉佩的旁边,声音依旧平缓,却更加沙哑。
“这是刘大峰的遗物。我亲自搜查出来后,交给了当时下令的镇远公,李昌羽手中。”
无机感觉到了怀里女孩儿的轻微颤抖,脸色愈发难看。
他原本的怀疑竟落了空,人心的险恶与黑暗,竟比他预料得更加可怕与龌龊!
他抱紧怀里的女孩儿,默了片刻后,道,“大师恕罪,在下少陪。今日便先告辞了。”
空心神色不变,将放在桌边的两封信放回木盒里,微微一笑,“是,贫僧随时恭候国师大驾光临。”
无机伸手,将那并蒂莲和玉佩收起,抱着裴秋阳便出了门。
身后。
空心将那木盒放进身后的香坛底下。
拿起木鱼,敲了片刻后,身后传来一人淡淡说话声。
“有劳大师了。”
木鱼声停,空心转身,以首叩地,“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掩唇,轻咳了一声,很快又笑了,“大师的故事说得不错。”
空心磕着头,声音平稳,“奴才不敢。”
德妃再次笑开,淡淡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既违背了佛训,当知晓该如何受罚吧?”
“是,奴才知晓。娘娘放心。”
德妃莞尔一笑,转身。
忽而脚步一顿。
朝门口的方向一看,猛然色变,扭身就朝那屏风之后绕去!
刚转了个身。
“哐!”
禅房门被推开!
裴秋阳首当其冲,径直而入,一抬眼,看到屏风边的人,大喝一声,“装神弄鬼!站住!你……”
话没说完。
无机身后,元三和元四已然飞扑过去。
刚到屏风跟前。
空心突然起身,一把将那屏风推倒!
“哐!”
无机护着裴秋阳迅速后退。
玉胎的屏风当场崩裂无数碎片!
元三和元四被生生拦住,一抬眼,就看那屏风之后,一座石门轰然掉落。
尘土飞扬之中,只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元四上前查看,片刻后摇了摇头,“师父,后面有个密道,人入内后便毁了。”
元三绕到了门外,查看了密道之后的地势后,又朝庙外看了眼,道,“师父,我去外头看看。”
无机点头。
元三转身而去。
裴秋阳站在屏风的碎片之外,看向空心,娇美的面庞上是少有的冷寒与凝色。
无机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空心缓缓站起,朝两人看了眼,似是无奈,摇了摇头,“贫僧以为……殿下是信了的。”
“嗤。”
裴秋阳冷笑一声,“不装的真些,大师怎么能露破绽呢?”
空心一怔,随后竟是笑了起来,看向无机,“可师弟方才……却不似作伪。”
无机方才的反应确实情真意切,可出门后,裴秋阳一下变了脸,拉着他杀回马枪时,他就瞬间反应过来了!
空心的故事里,有个绝大的破绽!
不等他开口,就听身旁的裴秋阳说道,“国师乃是关心则乱,他可不似大师这般,佛前侍奉之人,却一副道貌岸然的虚伪模样!”
裴秋阳甚少这般刻薄尖利,几乎每每都因旁人对无机有哪怕丝毫置喙。
无机心头微动,朝身侧看去。
对面空心受这样难堪嘲讽,却不见半分尴尬恼怒,依旧一副慈笑温善模样,摇了摇头,问:“殿下,是如何识破贫僧方才所言?”
裴秋阳很想翻个大白眼,可察觉无机正瞧着她,生生忍住了。
撇了撇嘴,道。
“你是不是傻?我跟我母妃几乎张着一张脸,你却说我是旁人生的?莫不是那秀才娘子,能是我母妃的亲生姐妹不成?”
“……”
“……”
就连无机,都没想到,裴秋阳不相信空心的话,居然是因为相貌?
空心突然笑出了声,“可天下就算无血脉之人,相似之貌,也是有的。”
不料,话音刚落,裴秋阳就翻了个超大的白眼。
“你当这美貌是笔画来的?想画几张画几张?”
空心愕然。
一旁,无机却没忍住,低下头,闷笑出声。
那声音太好听了,从胸腔经过喉头,缓缓震荡而出,跟醇香厚重的酒一般,散开时,韵味裹缠耳膜。
裴秋阳下意识就朝他瞧。
才瞧到这美男子俊美无双的侧颜半边,对面空心再次开口,“殿下可真是……奇人。”
这是讽刺她呢?
裴秋阳一脸的理所当然,“所以你为何要骗我?方才那人是谁?你若好好交待,看在你曾是……你是国师故交的情面上,本宫可对你网开一面。”
无机注意到她话里的停顿,笑意微敛,再度朝她看去。
空心却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分明知晓,贫僧不能说。”
裴秋阳皱眉,又道,“那就说你能说的。”
空心失笑,又摇了下头,再次抬眼朝裴秋阳看来时,眼神忽然渐渐变得柔和。
他的嘴角漫出一丝黑血,张口,哑声笑道,“我观是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却是对无机道,“师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抓住的,或许不过镜花水月,好自……珍重。”
说完,倒地。
裴秋阳顿时反应过来——这空心,方才分明是在拖延时间!等着毒发!
元三上前,在空心鼻翼前搭了搭,轻轻摇头。
无机皱眉。
刚要说话。
门外,突然再次传来人的说话声,“空心大师可在么?小女镇国将军府吴丹丹,月前曾递过拜帖,今日赴约而来,敢问大师可在?”
吴丹丹?
裴秋阳一惊。
下意识就去推无机。
却有一人已先靠门而来,“妹妹,你别动。这门开得不对,待为兄去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