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断欢喜的气氛,董皇后和君承乾也都没了兴致。
宴席早早散场,宗玥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一路沉默,三十七年末,东阳的这场大水范围极广,至使大云朝以南半数良田被毁,遍地浮尸饿殍。前世,这场天灾明明是在寿宴过后的两个月左右才发生了,现今却提前了这么久……
她心里突然打了个激灵,想起一些遗漏的事。
一开始,东阳这场大水只毁了城外的一些村镇,并未引起朝廷太多的重视。灾银粮饷自云中府发放下去,层层关卡再到那东阳郡守手中,已所剩无几。加上用人不当,水患一直未除。期间,朝中曾有人上奏加铸堤坝,重修水利,却被否定。没想到一月之后,堤坝崩塌,洪水勇灌,这才导致周边四郡,百里之地悉数被淹。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紧随而来的灾荒、瘟疫、霍乱、灾民南上……纷沓而至。
朝廷应对的速度赶不上恶化的灾情,官员衙役重灾下的层层盘剥,使民怨滔天!
民乱爆发,东阳等四郡郡守被乱民五马分尸,武帝震怒,下令平乱。历时五个月,这才民乱才被镇压。可付出的代价也极为惨重,据说光是被坑杀的百姓就有数万之多。以至于,大云朝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兵力衰减,兵役竟以老弱充数。
回到府上,她匆忙的跑回自己屋里奋笔疾书,写到一半,她猛地停下。将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
云冢和阿魏自外面进来,看到燃尽的纸团。
“小姐刚刚慌慌忙忙跑回来,就是为了烧这几张纸?”
宗玥像是没听到一般,嘴里念念有词,不断落笔写下一个个人名,写完她便拿去烧掉,如此重复。搞得云冢和阿魏面色都不大对劲,以为她中了邪!
足足半柱香,宗玥才停下,沉默几息,咯咯的笑了来,黑眸闪亮逼人。
雨日,乌云沉沉。
寒流撺掇在街头巷尾,人潮寂静,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也比往日要来的衰微。
韩业坐在街边的茶肆里,嚼蜡般的吃着一碗素面。他一身士大夫装束,但衣料粗麻已洗的发薄发白,袂角磨出一层厚毛,襟口等地还能看到不少缝缝补补的痕迹。
“店家,麻烦再添点面汤。”
“哼,穷酸。”
一瓢发馊的洗碗水倒在了碗中,店家立在一边,阴阳怪气的开口:“面汤也是要钱的,没钱就喝洗碗水好了!”
韩业脸涨的通红,身子发抖几次都像要发作一般。只是一会儿,他竟平静的下来,默不作声的将碗里剩下的几根面条扒进嘴里。将手心贴的发汗的两枚铜钱放在桌上,和着袖子偻叟的往街上走去。
那店家将铜板一收,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一碗面钱都给不起,还装什么大官。”
云都的冬日,虽不比北境寒潮凶猛,这种干燥的生冷更让人觉得刺骨。
韩业缩在望月楼的边角上,靠着墙,企图汲取一点温度。
一盆污水从头浇了下来。
“哟,是韩大人呀!我还以为是哪个臭要饭的蹲在门口呢。”
小厮尖酸刻薄的刺入耳中,韩业面上闪过不甘与愤怒,很快却又沉默下去。他掸去身上的污水,突然触碰到什么,一下紧张起来。怀里掏出一张奏纸,边角被水浸湿,韩业忙不迭的铺平在地上,紧张的用衣服攒干。
他攒着攒着,肩膀抽动,猛地将那奏纸撕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街道上,充斥着路人嘲讽讥诮的细碎笑声。
“岁有水利裕万民,东阳积涝疏胜于堵,开渠排水,铸堤辟坝……”
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
韩业惊讶的抬起头,不知何时自己近前竟蹲了个少年郎,他一袭白狐大氅罩体,暗透奢贵,正拿着自己刚才撕碎的奏纸看的津津有味。
“你是何人,怎能随意窥他人之物?”
“先生刚刚将纸撕碎,难道不是不要了吗?”
少年郎莞尔一笑,黑眸亮若星辰。
他面容白净,皎皎若天边明月,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难以言说的贵气。韩业目光一黯,将碎纸一把夺过,转身就要离开。
“先生既有治水之道,应该上禀朝廷才对。”
“如你这等贵人也懂治水?”韩业声音有些尖锐,很快却又自嘲的一笑,“写了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落魄士大夫的谏言也能上禀天听了。”
“古语曾道,兴水利,而后有农功,有农功而后裕国。刚才粗略一观,叹服先生所想,不知先生可愿同我坐下闲聊一会儿?”
听少年出口之言,韩业略微惊讶,心想此人的心思倒不同于寻常的世家子。只是,眼下他心头正是嫉愤,又觉怀才不遇,着实没什么与人闲扯的心思。
正要拒绝,天际轰的一声闷雷。
大雨倾盆落下,街上的行人犹如鹌鹑纷纷寻找屋檐避雨。
少年唇角上扬,笑意在眼角明媚成诗。
“看来,老天也在帮我。”
望月楼,雅室内。
韩业拘谨的坐着,目光狐疑且不安的在室内游走,落在少年背后。
一个半张假面遮脸的婢子立在旁边,旁边还有个高大侍卫,一双眼睛冷冰冰的甚是骇人。
“先生请用茶。”
宗玥笑吟吟的说完,就低头看起韩业所写的奏书来。纸是最便宜的黄萱纸,用浆糊一粘就还原了撕碎前的样子,纸上笔迹方圆皆备,刚柔相济。
“好字。”
对此夸奖,韩业只是僵硬的牵了下嘴角,目光依旧怀疑的盯着她。
“你能看的懂?”
宗玥哑然失笑,韩业想来是将她彻底当成云都那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了。越看韩业的奏言,宗玥越是震动。他竟谏言,要将赤、汴两水通渠,委后分流成湖,再引水为塘。在此基础上,在洪河主干的山体间凿洞铸堰,接引到两水之中。
劈山移海,工程何其好大。旷古至今,也闻所未闻,怎不引人笑谈,嘲他痴人说梦!
可偏偏,前世的最后,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落魄士大夫,平息水患力挽狂澜,一夕间,大放异彩。
民乱平息后,武帝专设水利司,重用此人。风头之盛,无人能及。只是,他奏书上写的那些谏言,却未实施,至少在宗玥活着以前未曾有动静……
“此堰若建成,定然沃泽千里,独奇千古。先生是有大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