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玥在路上时已听伙计说了事情始末,心里有所准备,但当真的在琳琅阁里见到镜无台的刹那,她的呼吸还是忍不住窒闷了下。
那双灰色的眼眸仿若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空洞麻木,如一个灵魂不在的傀儡。
宗玥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视线落在那双磨破了的赤足上,略一蹙眉,沉吟了半晌才迟疑的唤了他一声:“镜小侯爷?”
镜无台睫毛轻轻一颤,机械的抬起头,目光落在宗玥身上,那双眼睛一点点有了焦距。
“……郡主。”他如梦初醒一般,却依旧死气沉沉。
宗玥皱了皱,挪了个凳子在边上坐下,盯着他手上的脚,叹了口气:“何苦把自己弄成这样?”
镜无台低下头,表情似在笑却又悲戚的让人心寒。
“我……自由了。”
君承乾被贬为庶人遭受圈禁,而他也终于脱离了对方的桎梏。
“这不该是好事吗?”宗玥松了口气,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一直以来,他所想的不就是这自由吗?
“是啊……”镜无台呢喃道,那张不是人家烟火的俊脸上迷茫更重,“我迫不及待的渴求着这一天,可当这一日到来时,却是那么的不真切。”
宗玥抿了抿唇,未打断他,这些话似说给她听却更似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真正的自由,乃至这条命存在于世间的理由也只是为了替那个人换血罢了。”镜无台喃喃自语道,声音不悲不喜也不哀伤,只是麻木的阐述着残酷事实,“可笑的是,如今我有了自由,却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对你来说是活着重要,还是死去重要?”
“有什么区别吗?”
有的人虽死却依旧活着,有的人活着却早已死了。镜无台便如后者,他的人生中只有漫无边际的煎熬。
若换做旁人,宗玥绝不会有如此好的耐心,唯独对这个男人……
她说不出为什么,是上一世的牵扯未断抑或是别的原因。她与镜无台的状况就如两个极端,她经历过死亡重活一世才知生的可贵,而镜无台活着却是生不如死。
“你憋屈隐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女子声音猛地一沉,几乎是粗鲁的,她一把将镜无台从位置上拽起来,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往楼下去。
那双灰眸微睁,面色微变,却始终没有挣开那只紧握着自己的小手。
琳琅阁的后苑里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在镜无台惊讶的目光中,宗玥脱掉自己的鞋袜,牵着他赤足走上那条小路。尖锐的石子碾磨在脚底,生冷的刺痛顺势蔓延全身,宗玥吸了口凉气,扭头看向他。
“痛吗?”
镜无台薄唇微抿,目光径直垂落在与她紧握的手上。这双手不似寻常贵女那般细腻,带着一点常年舞刀弄剑的粗糙,可是却格外温暖。乃至于,让他心里空荡荡缺失的某处都渐渐多了几许温度。
“痛。”
“痛就对了!”
宗玥回过头,抓着他继续往前走,一张小脸痛作一团。镜无台跟在后方,亦步亦趋,本就磨破的脚底在碎石的碾磨下再度破开,那一路血迹斑斑。
宗玥视而不见,再开口,语气却依旧硬气。
“这点痛,这点血比起你过往遭受的一切算什么?”她咬着牙,声音里带着怒意:“不恨吗?”
镜无台眼波微颤,女子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恨!”
怎么可能不恨!
“不怨吗?!”
“怨!”
“你懂得恨懂得怨,怎就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宗玥转过身,目光凌厉的看着他,“你这半生苦难出自谁手?你被抽血换命,你的仇人高床软枕,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你是自由了!可是……”
“君承乾还没死!”
心脏像是被人重重一击,镜无台瞳孔微微睁大,倒映着女子的身影。在许久许久以后,他曾想过,自己这一生最清醒的一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是现在这一刻,他眼里倒映着宗玥的影子,紧握着的自己的那只温暖小手,将他的心摸干擦净,然后……深深的种下了一抹执念。
这执念似魔,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再不愿回头。他本就活在地狱里,本就一无所有,因为想拥有所以更不怕失去……
女子的身影已走远。
镜无台看着空荡荡的右手,似乎还有几许温度。他缓缓地将手握紧,痴迷那暖意,不愿它随风而逝。
……
“啊……”宗玥坐在软塌上,一脸苦相,任由月明瑶帮自个儿上药。
别看她不惜言传身教,教训镜无台教训的荡气回肠,可一把那家伙点醒,她就忙不迭找月明瑶救命了。可怜她这一双脚丫子,被那石子刺破磨穿,方才在镜无台面前还要硬撑着不能泄了底气。
“你这丫头完全是自讨苦吃。”月明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便是要与人讲道理也用不着这么亏待自己啊,你这脚磨得至少一两天不能下地吧!”
“哪有这么夸张。”宗玥掰着脚丫子直吹气,“又没有伤筋动骨,上点药就好了。”
月明瑶叹了口气,心里却有点后悔自己今日之举。
“玥儿,你老实告诉我,那镜小侯爷值得你这么做吗?”
她是过来人,看得出宗玥对镜无台并无男女之情,也清楚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深厚。可不管是上一次还是这一次,宗玥对镜无台的态度都显得极为奇怪。
似在乎,又不在乎。
似宽宏,又藏着防备。
宗玥自己也解释不清,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道:“也许……只有看着他活着,才能不断提醒我自己这一世的路没有走错吧……”
“什么?”月明瑶没有听清。
“没什么!”宗玥赶忙将话题岔开。
这个时候,外间传来敲门声。
宗玥忙将鞋袜穿好,月明瑶过去开门。就见镜无台站在房门外,他刚刚去梳洗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衣袍,又恢复以往翩翩出尘的仙人模样。
那双灰眸从桌上的药匣移到女子脚间未曾藏好的绷带上,闪过一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