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亭居于御花园东南处,因着它所处之地地势较高,可以将御花园之景色尽收眼底。四周没有什么太大的遮蔽物,清风吹过,显得格外清凉,倒真算得上是个赏景好地方。
毕艺率先请安凝雪入座,然后自己才坐了下来。
安凝雪端坐在石凳上,略微打量了一下四周之景,不由赞叹了一声。
亭子是方方正正的八角亭,有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红漆上色,清漆上釉,画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景象,在阳光下倒是显得清透明亮,鲜艳欲滴。亭子里摆着两张石桌,五把石凳,上好的大理石打磨的圆润整齐,如玉石般入手生凉,舒服至极。一张石桌上安置着一把瑶琴,这琴呈琉璃色,通体晶莹剔透,倒像是由品质极佳的汉白玉打造而成,足以见其价值之倾城。
而她面前这张石桌上,放置的倒是一副围棋。黝黑的平型漆器上金色描边,显得庄重肃穆,黑白两色棋子温润生香,肯定也是价值不菲。
安凝雪的目光落在毕艺的腰间,那里一直系着一把玉萧,也是这把萧,曾经吹出她平生听到过的最美的曲子。
安凝雪笑了笑,道:“王爷,嫔妾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毕艺轻轻一笑,捡了几颗棋子在手中把玩,道:“贵人尽管说,但凡是小王能办到的,小王一定尽力。”
说罢,拎起放在手边的青玉小酒壶,替安凝雪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
冲安凝雪一笑,解释道:“上好的花雕,味道甘醇,不醉人。因着小王个人偏好,还在这里头加了些许梅花,不知道合不合贵人的口味,贵人可以尝尝看。”
花雕加了梅花?
安凝雪眸光一亮,满怀期待的抿了一口,眸光瞬间更亮了些,她赞美道:“王爷好品味,这酒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毕艺像是松了口气,有替她斟了一杯,笑道:“贵人喜欢就好。小王与贵人倒算趣味相同,旁人尝了都说味道怪异,小王还暗自神伤了好久。”
安凝雪闻言莞尔一笑,安慰道:“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自己高兴就好,管旁人做什么?再者说众口难调,就连人见人爱的孔方兄都有人视其为粪土,何况是一壶美酒呢?”
“贵人说的及是,倒是小王钻牛角尖了。”毕艺爽朗一笑,正打算在称赞几句,却见她双眸炯炯有神的盯着放在自己这边小酒壶,还意犹未尽的舔着嘴角,毕艺到嘴角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无奈的再次替她倒了一杯,失笑道:“酒虽然好喝,贵人还是不要贪杯了。恰好小王府上还有不少,贵人要是不嫌弃,明日小王着人送进皇宫,赠与给贵人。”
安凝雪只纠结了一下,也不矫情的推脱,就果断点头答应。败在了美酒这等糖衣炮弹之下,把来之前的小心谨慎丢到了天涯海角之外。
毕艺倒也颇为欣赏她的豪爽,他心情挺好,便托了腮,笑眯眯的看着她像一只小猫儿似的抿着喝酒。
安凝雪一抬头,就是这幅美男注视的图画。
她嘴角一抽,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颇为不好意思的道:“嫔妾唐突了。”
毕艺仰起头,失笑道:“哪里,贵人天真烂漫,还如此喜欢这酒,小王欢喜还来不及呢。”
鸢儿恭敬地站在一旁,对自家主子简直是恨不成钢,无奈到了极点。
安凝雪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面上还得温婉一笑,连忙岔开话题道:“不知王爷找嫔妾可是有何事?”
毕艺状似恍然,连忙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看看本王这记性。”
安凝雪默默注视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毕艺笑道:“贵人可还记得之前宴会,贵人曾以瑶琴奏弹名曲《大韶》?”
安凝雪凝神一想,轻笑道:“自然记得,那次承蒙王爷玉萧相助,不然嫔妾估计就要在众人面前出大糗了。”
之前家宴,她弹奏一曲,本来好好地,到中途,一个小丫头倒茶时不小心,将茶水泼在了瑶琴上,一下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她无奈至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候发落。毕艺就是在这时候吹起了玉萧,完美的衔接了她的调子,替她拖延了一段时间。才让她有时间擦拭干净瑶琴,接着弹完了琴。
说来,毕艺倒是帮了她不少次,只是她却没来得及感谢过人家一次。
“贵人谦虚了。贵人瑶琴一绝,小王着实佩服。”毕艺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接着笑道:“小王那次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走运罢了。《大韶》配《天命》,小王只知《天命》,而不知《大韶》,也是靠《天命》救场,才没出什么大错。”
“巧了,嫔妾却是只知《大韶》,而不懂《天命》。倒是想请王爷再奏一曲,以便嫔妾谱曲呢。”安凝雪微微一笑,满怀期待道。
闻言,毕艺先是一愣,转而抚掌,笑道:“知我者,安贵人也。”他解下腰间的玉萧,朗声道,“小王也是日夜想着贵人的《大韶》,小王先吹一曲《天命》,再请贵人赐教一阙《大韶》。”
安凝雪微微颔首,起身,走到瑶琴前面,端坐了下来。然后,抬眸,做了个“请”的手势。
毕艺一笑,将玉箫置于唇边。
他的萧声缓缓流出。
箫声渐响,声音回旋婉转,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
箫声清丽婉转,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但是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箫声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清脆短促,此伏彼起,不一会儿,高音慢慢起势,先是如银瓶乍破,水浆飞溅,继而如百万铁骑倾巢而出,刀枪嘶鸣,其中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以及那幽咽泉水的冰下艰难。
箫声好似夹着寒冰冷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雪花阵阵纷飞,忽如清潭静水流深、深不可测,忽如北溟之鲲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忽如万年大椿绵延扎根。
一曲奏罢良久,安凝雪的掌声才响起。
她冲他会心一笑,赞道:“只怕是传说中的《高山》《流水》,在嫔妾眼里,也高不过此曲《天命》了。王爷的萧声,真真称得上是‘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嫔妾着实佩服。”
听着这么高的赞美,毕艺也没有太多高兴的表情,他只是笑道:“贵人谬赞了。”他低下头,又认认真真的把玉萧系在腰间,足以看出他对这柄玉萧的爱护之意。
安凝雪压下心中的好奇,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瑶琴上,心中也被激起了一丝好胜的欲望。
论起丝竹乐器,她安凝雪没从来没输过。
她轻轻抬腕,将纤细白皙的双手放在瑶琴之上,起势,静默。
毕艺安静的注视着她的举动,眸子里熠熠生辉。
“铮”的一声,安凝雪安然一笑,神情淡然自信,信手弹琴。
优美动听的琴声从指间流泻而出,好似娟娟细流在心间流淌,安静恬适,清风云淡,却又让人觉得甘甜舒服。
瑶琴传出的声音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又好似塞外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磅礴,让人觉得向日甲光般耀眼刺目。
她时而玉手轻拢,时而挥手慢捻,一抹一挑间,即是嘈嘈急雨,又是窃窃私语。
只见那芊芊玉指在琴弦上急速的弹奏着,琴声尖利,高昂,却不刺耳突兀。
结尾之处恰似五弦一声如裂帛,夏然而止。
倒是应了那句“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安凝雪收势,看了看微红的指肚,自嘲道:“倒是许久没练过了,让王爷见笑了。”
毕艺笑道:“贵人谦虚,弹得很好。”
安凝雪笑了笑,没有起身,反而提议道:“世人皆知《大韶》一曲说的是王朝由弱小到鼎盛,一番欣欣向荣,钟鸣鼎食的气派之象。而《天命》则是反其道而行,讲的是王朝盛极而衰,颓靡国破之无奈悲愤。”
毕艺挑眉,略感兴趣的接道:“贵人可是想合奏一曲?”
安凝雪潇洒肆意至极的笑笑,反问道:“有何不可?”
毕艺也是爽朗一笑,解下玉萧,叹道:“贵人真乃小王之知己。如此,小王要是再推辞便是却之不恭了。”
安凝雪心情很好。倒是许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自从她成为安凝雪,死了一遍的人,除了报仇雪恨在支撑着她,这世间早已没了什么东西值得她留恋。
宴火也好,她虽然现在对他有所改观,就算有一丝丝的爱意,那应该也是恨大于爱。
这偌大的后宫,到底不应该是她的归宿。
而宴火,也并非她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