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屁股上被打出了血,腰腿上一条条的青紫,看着虽然吓人、面积大,但没伤及筋骨,其实不算很严重。这得亏行杖的姑姑不是专司打人的捕快,落杖没有精准到只瞄着一个地方打,不然绝不是这个结果。
医女给夏初用了点止疼的麻药后才给她上创伤药。宫里的药好夏初是得益过的,正如良药苦口一样,好的创伤药杀菌消炎止血,但也很疼,麻药都没了用处。夏初拼命的想忍还是没忍住,疼的直捶床,脸埋在枕头上呜呜的哭。
苏缜听见了,心疼的都缩成了一团,按捺不住推门便进来了。医女已经上好了药,元芳正沾了布巾帮夏初擦脸,瞧见苏缜赶忙都停了手里的事儿参拜。
夏初见他进来大惊失色,一边叫嚷着等会儿等会儿,一边胡乱的抓了衣服盖在了自己身上。这伤的地方实在很是窘迫。
苏缜打发了那医女和元芳出去,撩开帐幔在床边坐下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夏初。夏初一头短发凌乱,脸上的血迹和灰还没来得及擦净,嘴唇被自己咬破肿了一块儿,眼眶泛着红,狼狈又可怜的模样。
她对着苏缜尴尬地笑了一下,笑得苏缜心痛不已,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好一会儿才敢伸手捧住了她的脸,用手指碰了碰她嘴唇上的伤,轻声道:“对不起,夏初。对不起……”
他怨自己责怪自己,比那些对夏初动手的女官更甚。他接她入宫,明明说要护好她的,他有着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就把她放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怎么竟会把她护成了这般模样?
“又不是皇上要打的,哪有什么对不起。”夏初勉强一笑,屁股一较劲又是一阵刺痛,忍不住抽了口凉气。苏缜回过神,触电似的退开了手,仿佛是自己把她碰疼了。
“刚才太医说了,就是皮外伤,不碍事的。”夏初小心地拽了拽盖子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就是这些日子得趴着睡觉了而已。”
苏缜咽了咽喉咙的酸,侧身越过她把床边的薄被拉过来,小心地盖在了她的身上,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淡淡地道:“伤了你的我一个都不会轻饶。”
夏初听完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是我大意了。你先安心在这将养些日子,等能动了便挪到我的寝宫去。夏初,阖宫再无人敢动你,不会再如此了。”
“皇上……”夏初撑.asxs.身子回头看了他片刻,又转过头盯着面前的枕头,看着上面细密精致的纹样,轻声说:“御笔亲封的典侍已经很厉害了,可还是挨了打,就算我去了皇上的寝宫又能如何?皇上看不住我一天十二个时辰,守不了我一年三百多天。”
苏缜心里猛地一沉,手在身侧缓缓握成了拳,默然半晌后道:“夏初,做我的女人。虽然我给不了你皇后之尊的位置,但我可以许你一生一世,许你挚爱平生。你可还愿意信我吗?”
这几句话他说的艰难而笃定。他原不想这么早说出来,想等朝局稳定之后,想等夏初的眼里不再有茫然和犹豫,等她再如往昔那般看着自己。
可现在他不敢等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全都看的清楚。夏初望着他的眼神总是悲悯而难过,话语时时谨慎而小心,像对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对一个注定有去无回的士兵。
他是个聪明而敏感的人,这意味着什么他都明白,可他不敢去想不敢去问。他一次次的骗自己,却又骗不过自己。
她想离开他,纵使有情意有难舍有不忍,她还是想离开他。
夏初听了苏缜的话,涩然一笑,眼睛一眨便洇湿了枕头上的花纹,“我从来没有不相信皇上,每个字每句话。”她顿了顿,“可这并无关信与不信。我没有显赫的身世背景,没有可以助运社稷的能力,所以在这宫里能仰仗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但是……我并不想仰仗皇上。皇上,那并不是我要的爱情。”
“夏初,你不需要那些,什么身世背景,什么能力你都不需要。你在宫里依然是你自己,我只要是你。”
夏初摇了摇头,“我做不了我自己。皇上,我什么都不会,却会嫉妒,我会怨恨那些占据爱人怀抱的女子。我只能在对你的仰望中立足,在自卑里变得自怜自艾,会在一日一日的无能为力中失去耐心。那时,即使皇上还爱我,我也不会爱我自己,又如何做我自己?皇上想要的,又岂是那样的我。”
“夏初……,不会是那样的。什么都没有开始如何就要断定它的结果?”
“皇上,你有你放不下的江山,卸不下的重担,而我想做的只是一个自满自足平凡的自己。爱情,它承载不了这样许多,解决不了所有。”
话语似针一般那样缓缓地扎进了心里。苏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将它呼出来,压抑地窒在胸口,死死地按住铺天漫地的悲伤和无力,不想让它们化作眼泪,不敢让它们击溃了自己。
苏缜拽了拽她的被角,站起身来,“好生养着,我……,我再来看你。”说完,头也不回似逃离般地走了。
夏初胳膊一松,一头栽在了枕头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终于是还是说了。伤感之外又有一丝轻松,像憋了许久的大雨终于滂沱落下,凉了心,湿了情。滔天的疲惫席卷,让她一动都不想动,想好好的哭上一场,却连这个力气似乎也没有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夏初猛然想起一事来,心里不由得一紧,忙探了头大声的喊了元芳过来。元芳到近前,很是担忧地道:“夏典侍伤又疼了吗?”
“不是。”夏初一把抓住元芳的手,急道:“快去追皇上,替我给皇上传句话,拜托拜托!”
苏缜坐着肩舆回了御书房,刚才跑出来的时候还把钱鸣昌扔在了那里。眼下他毫无议事的心情,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呆着,平一平自己的心情,想一想自己的爱情。
可他不得不回去。那就是他放不下的江山,卸不下的重担……,似乎真的容不下多少儿女情长。也许曾经的自己是对的,他连跷家的可能都没有,便不如此生不要遇见心爱也好。
可是遇见了,就是遇见了。便真的没有两全的法子了吗?
快到御书房时,安良就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追了过来,气喘吁吁低声地喊着安公公。安良停了脚步回头,见是元芳跑得钗环乱颤,还以为是夏初那边有什么事,忙迎了过去,“怎么的了?”
“夏……夏典侍……”元芳抚着胸口使劲地匀着气。苏缜听见便让人落了肩舆,起身走了过来,“夏初怎么了?”
元芳咽了咽,稳住心神一福身,道:“夏典侍让奴婢给皇上带句话,她说今天的事与皇后娘娘无关,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夏典侍还说,自入宫以来娘娘一直对她照拂颇多,她担心皇上关心则乱,会错怪了娘娘。”
苏缜稍稍的有点讶异,“夏初与皇后娘娘熟识?”
“奴婢不清楚。”
片刻,苏缜点了点头,“回去吧,照顾好夏初。有事来找安良,不得耽搁。”
元芳福身应了个是,转头又快步的走了。苏缜垂眸想了想,这才重又坐上肩舆往御书房去了。
咏薇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下站着,远远的听见开道的鞭响,心中陡然紧张了起来,抓了抓芊芊的手,觉得自己指尖冰凉,满手汗湿。等苏缜的肩舆落下,她才松开了芊芊的手,缓步上前敛衽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苏缜看了看她,低声地嗯了一下。安良之前已与他报过,今早夏初没去御书房是咏薇的意思,然后便出了姜尚仪杖责夏初一事,其关联不言自明。
他没有刻意瞒着咏薇夏初的事,却也没有主动告诉她,原想等着夏初那边心意落定之后封妃,却不想这皇后手长,竟早早的便伸到了夏初身边。他本以为这皇后是个知礼懂事的姑娘,却不想也是这样使阴招的女子,实在有些失望。
只是蒋家如今刚立了平乱之功,还未回朝,若是传出他因一女官惩戒了皇后,不止蒋家会寒心,连同那些支持蒋家支持他苏缜的一派新臣也会猜疑,现在这个时候,他要的是他们坚定不移的支持,一点动摇之意也不能有。
苏缜原也没有责问咏薇的打算,只不过因着刚才元芳追过来说的那番话,此刻眼里却又多了些打量,默了默还是开口问道:“皇后是为了夏初一事来的?”
“是,臣妾失职,故来请罪。”
苏缜听了,面色微寒,“杖责一事是你的意思?”
“不是。”咏薇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来,坦然地回望着苏缜。她的脸色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红,神情里却带着倔强,微微仰首道:“但调夏典侍暂离御书房是臣妾的意思。”
“何故?”
“臣妾原想等皇上来与臣妾道明缘故,或安排入六宫,或打发了别的司职,皆在皇上之念。只是御前司职向来紧要,皇上可心有所好,但容不得身侧觊觎之想。此乃臣妾的本份。”
咏薇抿了抿嘴唇,轻眨了几下眼睛,“臣妾不想妄测圣意,不会以他人投皇上所好为自己争得青睐,更不会以压制他人立威固位,臣妾虽为为女流之身,却也有自矜与骄傲。臣妾不屑于做那等阴损之事。只是,虽非臣妾指使,但臣妾理后宫内庭之事,无论如何却与臣妾脱不开关系。惹恼了皇上便是失职,是故,臣妾于此向皇上请罪。”
苏缜听完,便有点意外地看着咏薇,觉得她平时总是蔫声不语谨小慎微的,却不想说出话来如此通透分明。寥寥几句,不卑不亢,既阐明了前因后果,又把自己的心思态度摆了个清楚。神情间没有丝毫闪烁之意,也未做惺惺姿态替自己辩白。于是他之前心中对咏薇的失望便去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