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设了酒宴,苏缜赐美酒举杯,饮了足有七八盏,听了满耳朵的恭贺之辞后觉得脑袋有些昏沉,便让安良给他端了醒酒的茶来,慢慢地饮着。
安良心中有些惴惴,此刻时辰差不多了,他想提醒着苏缜该去凤仪宫,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目光一会儿一下的瞟向苏缜。
苏缜不紧不慢地喝了半盏,低声道:“朕知道。”他把茶放下,垂眸沉吟片刻才站起身来,“走吧。”
安良忙给门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便将候着的肩舆引到了殿门外。又是一片恭贺恭送之声,苏缜撑出笑容来走了出去,觉得自己就像个戏子。
上了肩舆,安良提气喊了一声摆驾,銮仪缓缓而行。苏缜支着额头半斜着身子闭目养神,半路忽而听见鸟儿惊翅的声音,便睁眼看了过去。
“是喜鹊呢,皇上。”安良笑道,“喜鹊登枝可是好兆头。”
苏缜看了一会儿,直到再瞧不见那喜鹊的影子,才又重新闭起了眼睛。
宫宴那边没了皇帝,气氛一下子便松快了很多。素日里难得有机会聚起这么多朝臣王公来,是个攀拉关系混眼熟的大好时机,品阶低一些的便举着杯四处敬起酒来。
面上都是过的去的,谁与谁都是一副故交知己的模样,但转过脸来心里想的是什么却说不好了。新臣老臣颇有隔阂,三省六部中都暗地较着气力,说起这大婚之事话虽都是好话,但都各怀了各的心思。
蒋家如股市,现在飘着红,有人觉得是如日中天势头正猛,有人却觉得是强弩之末,还是观望着好,一个中宫也代表不了什么。
蒋熙元降职调任的文书还没下发,但消息早已传扬了出去,加上有说法说蒋府的亲兵也要裁撤,似乎唱衰的证据更充足一些。
这势态好的很,蒋家有失宠的迹象,那么中宫姓蒋只会让苏缜更设一层防备。往日里那些借水灾说项的老臣,今天倒是宽容了许多。
旧朝权臣一直以来被苏缜压着,幸而蒋熙元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闯了祸,连同带累了蒋家,连蒋悯都被罚了奉。苏缜手腕虽硬但毕竟还是年轻,穷追猛打下终是让了步,这让他们觉得很是扬眉吐气,还要再接再厉才是。
新臣则觉得中宫不倒蒋家就还是那个蒋家。蒋熙元动亲兵错是错了,但情有可原,罚也不过是暂时的。苏缜的态度一向分明,于权力一事上如何会轻易的让了步,希望还是大大的。
各自都觉得各自有道理,谁也瞧不上谁,一席席皮里阳秋的话说出来,倒把这宴席烘得很是热闹。
蒋咏薇坐在凤仪宫里,脖子支得酸疼,肚子饿的难受,盖头盖住了视线也瞧不见这宫里都是个什么情形,连想喝水都不敢开口,只能端足了架势坐着。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见有人报了一声‘皇上驾到’,紧接着门轴轻响,叩拜请安之声传来。咏薇一下子就把浑身的不适都抛开了,心扑腾扑腾的跳个没完,脸上想蕴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可五官却像是不听使唤了似的。
直到盖头揭开,眼前视野豁然打开,她这个笑容也没酝酿好。苏缜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惊喜也没有不喜,若不是她见过苏缜,若不是苏缜身上穿着大红的喜服,她大概都要怀疑这人是走错了地方。
她没能给苏缜一个笑容,神情因为紧张而看上去有几分淡漠,只瞧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去。一旁的诰命夫人和礼仪姑姑心里都咯噔一下,赶紧让人上了合卺酒来,又说了些吉祥话,心中唯恐这位娘娘整出什么事来,完成的程序便匆匆的跑了。
苏缜看着满屋满室的喜庆出了会儿神,这仿佛才记起屋里还有一个人,便侧头瞧了瞧她,“累了吗?”
“回皇上,臣妾不累。”咏薇看着地上合欢花的剪绒地毯轻声道。
苏缜没再说话,咏薇便也不敢出声,屋里静得一塌糊涂,她连喘气都尽量收着。过了好半天,咏薇才鼓起勇气稍稍偏了偏头道:“臣妾伺候皇上更衣。”
苏缜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咏薇缓步上前,按住心里的紧张小心地把腰带解开,手绕过他的腰时稍稍向前倾了身子,那凤冠带得她头一点,险些栽在苏缜胸前。
苏缜往后撤了一步,索性抬手拦住了她,“不用了,皇后先让人取了凤冠吧。”说完扬声唤了安良进来。
咏薇心中有些不安,却记着谨言慎行这条道理,以中宫之仪恪礼,见苏缜唤了安良她便退开些距离,也叫了芊芊进来。
芊芊帮咏薇去了凤冠放在一边,再回头一眼便瞧见了贴在发际上的一条棉花,惊得楞了一楞,可咏薇这时却转过了身等着她给自己去了外袍了。芊芊急得要命,走上前贴在咏薇身后小声的说着‘棉花棉花’。
咏薇不明所以的皱了皱眉头,侧头低声道:“芊芊,御前别失了规矩。”
那厢里苏缜正抬眼看过来,咏薇看不见自己的脑袋顶,他却是瞧见了,不禁微微地蹙了蹙眉,疑惑了一瞬便又转开的目光。
换妥了衣衫,苏缜便吩咐安良把他昨天没批完的折子抱到外间的书房。咏薇一听这话,不禁心中一沉,满心激动紧张的情绪退了个七七八八,却也不便表现在脸上,转身上前两步拢手胸前:“皇上为国事操劳,臣妾这便命人上些茶点来。”
苏缜看着她的头顶,觉得那条白棉花实在是很碍眼,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帮她摘了下来扔到了一边,道:“皇后安排就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刚刚苏缜伸手的那个瞬间,咏薇不知他是何意,只觉得心猛然地跳了起来,配合地往前探了探脖子,可等她看清苏缜手里的棉花,心立时就不跳了。
她竟然给忘了!
“芊芊!”等苏缜一离开,咏薇轻跺着脚,急得眼里都蓄了泪,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怎么不赶紧帮我摘下去!”
芊芊觉得很冤枉,不敢反驳,便抱着她的外袍跪了下去,“奴婢知错了。”
咏薇又羞又恼,可这事怪的了谁呢,还不都是自己的馊主意!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愣愣出神,须臾,捂着脸趴在了床头上。自己努力想给夫君留个恭谨贤惠的好印象,一颦一笑不知对镜演了多少次,哪想到初见竟顶了一条棉花。这下,全毁了!
苏缜倒是没想这么多,翻了折子便一心都放在了国事之上。
眼下赈灾的银两已经拨去了青城郡,现在应该还没有到。朝廷下旨周边未受灾郡县先送粮去青城郡解燃眉之急,郡守奏报里说已设了二百粥棚,形势稳定,人畜死尸已洒石灰深埋,眼下并无疫报,待水退之后再兴重建之事。总之一切都好,皇上英明万岁。
苏缜把折子扔到了一边,对郡守的话在心中打了个折扣,派出去抚民视察的官员还没到青城郡,实情如何实在是不敢太过乐观。
批完了折子已是入夜了,他揉着额角靠在了椅子上,抬眼看了看房中布置才想起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侧头看见手腕上的坠子,便取下来放在了手心。
他已经听说月筱红的案子结了,生事的王槐被打去了半条命流放西海。听安良说,现在西京城的舆论完全翻了过来,都在说着夏捕头的英名。
他真心为她感到高兴,高兴之余也觉得遗憾和怅然,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为她做些什么,怅然的是自己不能当面的说上一句话。
苏缜想,如果放在当初,她与他说起这桩事来,她一定会有一丝自得的神情,然后兴致勃勃的把案子讲给他听,笑得毫不矫饰。想着,他就好似已经看见那明朗的笑容,那清亮的眼睛,自己便也不自觉的有了一丝笑意。
明烛轻闪,烛芯爆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回过神来,苏缜手中也只有一枚坠子而已。他重新戴回了腕子上,浅浅地叹了口气,看见桌上一点未动的点心,这才想起咏薇来。
如今面也见了,可相隔不过一墙,他却仍有点记不起她的模样,倒是记住了那条奇怪的棉花。皇后的性子看上去有些谨慎刻板,倒也谈不上有多讨厌。只是话说回来,讨厌或不讨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蒋熙元的妹妹,是蒋家的姑娘。于他而言,她是一个象征,一个信号。就像今晚,即使他再没有兴致也一定要呆在凤仪宫里,不管他在凤仪宫干什么。
他表面上是要冷落了蒋家,但不能冷落到帝后不合的地步,在哪个分寸能引出什么样的反应,都需要细细的忖度。
这就是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待后宫充盈了,什么时候上哪张床都是要考虑的。想想也真是可悲。
苏缜起身走进了里间,那儿臂粗的红烛已经燃了一半。咏薇还坐在床沿上,只是折腾了一天,捱不住疲惫,已经睡着了。
他轻身走到床前,解了外裳躺进了床上。枕衿床幔皆是大红,绸缎水滑冰凉,苏缜躺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倚在床边的咏薇,犹豫了一下翻起身来,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放躺在了床上。
咏薇哼了一声没醒,苏缜便重又躺了回去,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早晨再睁眼的时候咏薇已经穿妥了翟衣,拢袖恭立于床边,见他醒了便低下头去,“臣妾伺候皇上起身,安公公方才与臣妾说了,卯时要去奉先殿。”
苏缜坐了起来,咏薇便唤了宫人进来伺候洗漱更衣,静静地陪他用了早饭,这才一同往奉先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