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熙元往后倾了倾身体,拉开与紫苏的距离,手指插在发丝中撑住了额头,侧头看着紫苏,笑得懒散且意味不明。
紫苏有一瞬的恍神,随即也坐直了身子,“公子在笑什么?”
蒋熙元轻轻摇头,却又笑意更深了几分,仿佛是紫苏可笑,又好像是自己可笑,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谁。
那天在捕快房汹涌而来的冲动,没有出现。
紫苏美吗?挺美的。皮肤细白五官精致,高挺的鼻梁和柳眉凭添几分英气,略有点阴柔,略有点赢弱。
像夏初一样,有一种很中性的美感。可他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毫无感觉,因为他还有心思去分辨茶壶里那姜红茶的香气,甚至觉得那壶茶都更吸引他一些。
蒋熙元笑出了声,低沉的,肩膀轻轻颤抖,似乎乐不可支。他觉得自己真傻,觉得很茫然,觉得这下可能更糟糕了。
上天入地,大千世界的男男女女,是不是就只剩下夏初了?他情之所系是不是只有夏初?他的情不自禁是不是只为夏初?
在夏初面前,他忽然有了那么多的情绪,竟也会急于表现,竟也会无理取闹。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子,心动如擂,慌乱而不知所措。
蒋熙元渐渐地敛起了自己莫名的发笑,以一声叹息做了结尾。他想,夏初一定是老天派来整治他的,惩罚他这些年自诩的风流,自以为是。
紫苏拎起茶壶来给蒋熙元倒了一杯茶,放到了他的面前,“公子既然不好男风,又何必勉强自己。”
蒋熙元端起茶来喝了,胃里瞬时便暖和了起来,“我并不知道。”
“公子来知意楼就是想知道这个?”紫苏浅浅一笑,“难得公子的眼睛这般清明,可却也太清明了。公子看着我的时候,就像看着一个并不熟识的路人,虽没有厌烦,但也毫无情欲。哪怕还醉着。”紫苏又给斟了一杯茶给他,“公子不喜欢男人,以后便不要再试了。”
蒋熙元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也不尽然。若是真的不喜欢,我又何必来试。”
“那便是公子痴情。”
蒋熙元的心猛地缩了一下,轻笑着道:“是吗?”痴情,他还没用过这个词。
紫苏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打开柜子拿出一把梳子来,站在了蒋熙元的身后,慢慢地替他拢着头发。
“我不会揣测人心,但会看人的眼睛。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从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我其实是另外一个人罢了。”紫苏笑了一下,“但在公子眼里,我连另外一个人也不是。”
他拢好了蒋熙元的头发,手法轻柔的替他盘上发髻,插好了簪子。“那个人说过,爱上谁都不是错的,唯有后悔才最摧心。其实我很羡慕,不管爱上谁,总归是爱过,苦也罢甜也罢,也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蒋熙元默默地把茶喝了,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紫苏看了一眼,“不必了。”
“茶钱。”蒋熙元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中庭小院中的那个白衣男子还在抚琴,也许是换了首曲子,也许没换,但蒋熙元觉得不同了。心中的混乱似乎澄净了一些,但也没有好太多。
如果他不是贪玩,早早地娶上一房妻室,可能到现在什么事都没有。没有苦恼,但也没有了这苦恼所带来的甘苦相杂的滋味,总归是爱上了谁。
唯有后悔最摧心。但蒋熙元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不叫后悔,而所谓后悔,却偏偏只有过去之后才知道。
知意楼后面的街上,夏初步履匆匆而过,手里小心翼翼地拿了细细了一卷纸。下午在茶楼吃罢饭离开后,她在街上转了转,买了一只小锦盒,又从纸店里寻了这么一张淡绿色的彩纸来。
回到家中,夏初把葡萄坠子拿了出来,放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后放进了小锦盒,仔细地扣好盖子。她去厨房捏了点面熬成糊,又翻出剪子裁了那张彩纸,把锦盒包了起来,封上口。
看了看,觉得不太平整,便又拆开,重新再包了一次。都弄妥当了,夏初又看着盒子发呆。
苏缜不来,她居然毫无办法找到他。夏初这才觉得自己对苏缜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没有电话和微信,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的情况下,他就像掉进了海里的一滴水,全无踪迹可寻。
最早她是没想到要问,后来苏缜总是会出现,她就习惯了,便也忘了要问。她总觉得苏缜会在自己想到他的时候就来了,可现在自己想了他很多天了,他在哪呢?
夏初帮他找了很多的理由,默默推算着每一个理由所需要的时间,告诉自己他下午就会来了,他晚上就会来了,或者他明天应该就来了。
但是没有。
夏初把包好的礼物重新放回了抽屉里,抬头看了一眼墙上贴的画。这幅画就像是一首歌里最动容人心的一句歌词,再往后,歌曲却戛然而止,堵在那里让人抓心挠肺,却无计可施。
西京这几天还挺太平,接连的有几个小案子,或者判罚或者调解,很快便都结了。夏初找来常青,问他听没听说过一个叫黄真的商人,常青侧头想了好一会儿却是摇头。
“我帮你打听打听去?”常青问。
夏初低头抹了下鼻子,觉得若是让黄公子知道了自己在人肉搜索他,可能也不太好,便道:“倒也不用,你不知道就算了,我不过是随口问问。”
“真不用?”
“真不用。”夏初摆摆手肯定地道。
常青这才作罢,返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神神鬼鬼地道:“对了,头儿,您知道王槐最近干吗呢吗?”
“不知道。”
“他去了个镖局应工,好像还是是个小头目,毕竟是在衙门里呆过的,月钱开的挺高。”
“那挺好。”夏初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羡慕啊?”
“没有!”常青赶紧否认,耸肩笑道:“月钱再高也没衙门里的公差体面,再说,能高到哪去,是不是?”
“你最近遇见他了?有没有说什么?”夏初问。
“没有,都是听说的而已。以他那人的性子,就算看见我也保不齐要远远的躲开呢。”常青不屑地哼了一声,“无大量男成大事。”
夏初干笑了两声。对于王槐,她始终有些褒贬不明。最初时,王槐与许陆都是夏初看重之人,后来许陆能力更胜一筹,威望水涨船高,王槐心理失衡是必然的。
后来的事,夏初觉得也是自己处理的不好,但时间倒回去再看,她还是不知道怎样处理才算好。有了错总不能不去批评,不能没有惩戒。不是说知耻而后勇的吗?显然王槐并没有这样的意识。
只能说她处理的不算聪明,而王槐的反应更算不得聪明。
私心里她也挺想为王槐开脱开脱的,毕竟这个时代的社会背景和普遍认知在这摆着,就像蒋熙元说的那样。所以在这个背景下其实也说不得王槐错的多离谱。
但她要想在府衙里绝了刑讯这档子事,总得有个开刀的人,倒霉王槐就这么撞上来了。如果她还有机会再见到王槐,她是不是应该与他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但有些关系的基础破裂了,就再无修复的可能。王槐已经不属于府衙的人,夏初和他已经完全没了再沟通的基础。也就只能这样了。
许陆这些日子心情很好,他在一群捕快中明显成为了一个领头人的角色,在找不到夏初的时候,捕快遇到什么事都会问他拿个主意,基本等于个副捕头了。
就在他春风得意之时,蒋熙元却忽然找到了他。
离府衙不远的一个小酒楼里,许陆略有点紧张的坐在蒋熙元的对面,但面上却没流露出紧张,只有分寸合宜的恭敬,“大人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工作做的不错。”
许陆心里放松了一点,点头致谢,“应该的。”
“但方法不对。”蒋熙元一句话又把许陆的紧张给拱了上来。他勉强地笑了笑,“若有失当之处,还请大人指正。”
蒋熙元浅浅一笑,“你比王槐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你比他聪明的多。你与他的龃龉我问过了,事情你比我更清楚,我也就不再重复。”
“承大人谬赞了,王槐的事到如此地步我也很遗憾。其实无非都是共事间的一些摩擦罢了,倒也谈不上龃龉。”许陆诚恳地说。
蒋熙元摆摆手,“我说了,事情我已经问过了。包括排查庆仁堂药铺,也包括喻温平出事的那个下午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许陆心里猛地一颤,忙道:“小的没有做什么。”
“你做的事都放得到明面上,所以我说你很聪明。你很善于忖度人心,顺水推舟。你知道王槐的弱点在什么地方,他跟你杠上的确不智。”蒋熙元端起茶杯来浅浅地饮了口茶,轻蹙了一下眉头,“最主要的是,你也知道夏初的禁忌在哪,轻轻松松的便把王槐推过了那条线。”
许陆愣愣地看着蒋熙元,背上沁出一层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