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老爷子就开始没话找话地说:“我上次和你说完之后,我以为你会去劝他,结果你连一句劝都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会劝人。”时珺吃掉了最后那一个鸡翅,继续道:“更何况,我也劝不出口。”
老爷子哼哼道:“这有什么好劝不出口的,你今天不是就反击得很漂亮吗?”
时珺这时擦了擦手和嘴,喝了两口啤酒,眉眼间原本的轻松神态也渐渐敛了起来,“怎么劝?劝他,坚持梦想,不要听他妈妈的话,别管她死活?还是劝他,大家都是头一次做人,活得畅快才是真,不要被亲情牵绊?”
面对这一系列的言论,秦老爷子不禁沉默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没办法劝。
说实话,这些年但凡有句话能劝,也不会最后把这件事交给了时珺。
丁茹遭受两次打击,再加上药物的影响,精神上多多少少是出了点问题的。
面对这样一个人,谁能去计较呢。
要不是看丁茹越发的过分,逼得秦匪如同一个行尸走肉的木偶,他这个当长辈的才不会去说那些话。
“我如果对他说这些话,那和让他亲手杀死他母亲没有任何区别。”
时珺这话让老爷子有些觉得太夸张了,“我才不相信丁茹真能死呢。”
这么多年了,丁茹要死要活也吵过好多次了,甚至医院都进去过好几次,可哪次不是好端端地从里面走出来的。
真真假假,有时候他都分不清,丁茹是到底是想用死来控制秦匪,还是想逼秦匪去死。
“你以为秦匪不知道?”这时,时珺喝了一口啤酒,道:“只是他不能拿这万分之一的机会来赌罢了。”
老爷子哼了一声,“他就是愚孝!”
“他不是愚孝,他是害怕。”时珺道:“我太清楚他心里的害怕了。”
这话让老爷子一怔,神色中有些不解。
时珺摩挲着冰凉的啤酒杯,眉眼间也变得沉重了下来。
“因为当年我就亲手掐死过我的母亲。”
老爷子因为她这一句话,面色变了变。
他顿时想到了这丫头的身世。
“我母亲是因为我死的。当初我误以为自己的能力能护她一辈子,就只顾着自己畅快,听不见母亲那句过刚则折的话,结果被我连累致死。到最后我能为她争取到的,就是一个进时家祠堂的牌位。”
老爷子在听完了这一番话之后,神色就此复杂了起来。
周围明明还是热闹不已的气氛,有人撸串开怀,有人喝酒划拳,可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僵得不像话。
就好像被隔离成了一个小世界一样。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不会只顾自己畅快。我一定会忍着,哪怕忍得很辛苦,但只要母亲活着就好。”
这样她至少还有个期盼和希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永远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悔。
秦匪就是这样。
或许他知道丁茹有时候是假借着病情在逼迫他,但他没有办法去反击,去忤逆。
因为他已经失去过两个亲人了,他不想再失去第三个,再第三次经历失去的痛苦。
所以在梦想和亲人之间,他选择了亲人。
此时,坐在对面的老爷子已经彻底沉默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被塞了好多的棉花,哽在喉咙里,实在憋屈难受极了。
但却又说不出一个安慰的字眼去抚平时珺心里的痛。
憋了大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是爷爷不好,不应该让你去做这件事。我只顾着自己的孙子,却忘了,你比他更难。这次是爷爷的错,爷爷给你道歉。”
老爷子诚诚恳恳地道歉让时珺有些措手不及,愣了半秒后,略有些无奈道:“我不是怪你,爷爷。我只是想说,这事儿我劝不了,必须得秦匪自己拿主意才行,我们终究不是当事人。”
“算了算了,他要他母亲,我难道还能真拆散他们两个不成?就是苦了那小子。”老爷子说到这里,实在是为自己的孙子担忧得不行,随手拿起旁边那半罐啤酒喝了一大口,“他是真喜欢这些东西。只可惜父母私心,困住了他。”
“爷爷你为什么那么支持他?”
时珺其实很不理解。
丁茹虽然失去了丈夫和儿子,非常痛苦。
但老爷子何尝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呢?
为什么他却最后选择了支持呢?
按理来说,不应该和丁茹一样去否定他吗?
要知道,眼下秦家可就只有这一个孩子了。
要是他也出了事,那可就全完了。
老爷子哼了一声,“我当然不想支持了,特别在失去了他大哥之后,我巴不得他就乖乖地继承家业,再娶妻生子,平安过日子。但这不是他实在喜欢嘛,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看他痛苦吧?”
时珺被这番话给震了下。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有丁茹这样,因为爱,而将自己的孩子牢牢困在自己身边。
可也有像老爷子这样的,因为疼他,不希望他过得如此痛苦,只求他一个快乐。
哪怕会担心,可也将这一切深深埋在心里,不给子女有任何的牵绊和纠结。
但前者大部分都是为了一个私心。
只有后者,才是真的无私,真的伟大。
如果说秦匪童年接连丧亲,并且因为有一个母亲而变得人生不幸,那他一定因为有这样一个爷爷,而变得万幸。
时珺这会儿正感慨于老爷子的无私之中,一不小心眼角的余光就瞥到这位长辈居然这会儿偷偷摸摸地想偷桌上的肉串。
眼看着他就要得逞,顾不得心中的感动,当下伸手将那一盘肉串拖到了自己的面前,铁面无私地道:“别以为我真瞎。偷喝酒已经放你一马了,竟然还敢吃肉。”
老爷子被当场抓包,略有些不甘心地撇了下嘴。
随即只能恨恨地咬着吸管,将酸奶全给一股脑都喝了。
没过多久,时珺也将剩下的几个肉串吃完了,擦了擦嘴,道:“去庭院走几圈消消食,我送你上楼。”
老爷子听到这话,顾不上惦记那些肉串了,忙问道:“你不上楼吗?”
“我等会儿另开房间去。”时珺看了眼时间,就朝着门外走去。
老爷子很是意外地问:“你不回去了?”
时珺点头:“嗯,我明天早上就先回京都了。”
老爷子看她居然要提前离开,而且是自己一个人离开,不免有些担心了起来,“你刚不是还不介意的吗?怎么现在却要走了?难不成你是骗我的?”
时珺有些好笑地解释:“爷爷,你想多了,我只是下午接了电话,公司那边有点事,我得抓紧时间回去。”
老爷子当机立断地回答:“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可时珺却摇了摇头,“不用,你跟我回去像什么样子,更何况秦匪还需要你去拯救呢。”
“我才不拯救他呢,他活该。”
老爷子尽管话是这么说,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再说要提前跟着一起回去的意思。
只是在散步消食的时候,他还在劝说时珺,让她迟一天,大家一起上路比较好,不然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实在是不安全,也不让人放心。
可时珺却表示公司那边事情很重要,拖不得,本来这次出来旅游也只是玩两三天,谁知拖延了这么长,已经是超过计划的时间了。
没办法,老爷子无法说服她,最后只能沉闷地走了两圈,就上了楼。
等进了房间,就看到一直坐在那里的秦匪立刻站了起来,朝他看去。
老爷子眼下看见这混小子就心烦,懒得搭理,扭脸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站在那里的秦匪看他身后没人,不禁有些疑惑了,问:“爷爷,她人呢?”
老爷子想也不想地回答:“气跑了。”
秦匪顿时脸色白了几分,神色更是焦躁到了极点,“她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老爷子本来不想说的,可又惦记着时珺一人明天回去不安全,所以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她自己开了房间休息去了,说是明天早上就走。”
秦匪:“哪个房间?”
“现在急了?早干嘛来着,真当自己香饽饽,人家姑娘等你一辈子啊。”老爷子哼了一声,故意折腾他,道:“我说了不管就是不管,你要知道,自己找去。瞧你那舍身取义的蠢货样,简直懒得搭理你。”
说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秦匪知道自家爷爷是不会说了,也不再浪费时间,赶紧就要夺门而出。
不料刚要开门,本应该在自己房间里休息的丁茹却突然冲了出来,挡在了大门口,神色戒备地问:“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找找她,她一个人,我担心她安全。”秦匪皱着眉头就要绕开她。
可丁茹却死死把着大门,就是不松手,“老爷子都说了她只不过另外开了个房间罢了,能有什么安全问题。”
她想趁着这个机会最好能够双方疏远些,说不定时珺自动退出,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还没等秦匪做出反应,刚进房间的老爷子却霍地打开了房门,冲着秦匪就怒骂咧道:“我告诉你,时珺要真不要你,你也不用回来了,你爱干嘛干嘛去。”
很显然,刚才的话他在门后面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时,丁茹被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回来,老爷子的火气还是那么大,根本半点没消气的样子。
于是不免怀疑,是不是时珺在老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赶忙道:“爸!他可是你亲孙子啊!你怎么能为了个外人,不要您自己的亲孙子呢。”
老爷子最是讨厌她这一口一个称时珺为外人,因此他想也不想地就气她道:“哦,那有怎么样,时珺肚子里的还是我的重孙子呢!”
这句话瞬间如一道巨雷轰滚而过。
炸得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的心神俱散。
倒是秦匪的反应更为快一些,只是那神情却还处于极度震惊之中,“爷爷,您是说她……有了?”
老爷子眼珠子转了转,哼了一声,道:“想知道就自己问她去。”
说完,“砰”地一下彻底关上了门。
完全不管自己这话说完之后会掀起怎么样的波澜。
秦匪这下哪里还顾得上丁茹的心情,他一把就挣开了丁茹的手,就朝着门外跑去。
而丁茹也被这一消息震得完全愣住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时珺居然怀孕了?
她居然怀孕了!
这下事情算是彻底失去了控制了。
有了孩子这一王牌,秦匪肯定再也不会听她的了。
这巨大的消息砸得整个人都懵了,完全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
秦匪要想查时珺的房间并不难,只需要打上几个电话,前台的人就会主动将时珺的房号告知与他。
只是当他真的站在时珺的房门前时,他原本的焦虑和不安统统化为了犹豫和害怕。
他怕看到时珺那双冷漠的眸子。
这段时间他有多么的糟糕,他自己心情非常清楚。
她不愿意告诉自己怀孕,是不是对自己失望了?
是不是觉得自己太过懦弱,不配当这个孩子的父亲?
她是不是……
不想要要他和孩子了?
秦匪一想到几个小时前时珺被爷爷拉走时,漠然看向自己的神情。
他那一颗心就像是坠入了深渊里。
以至于站在那里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麻木了,他都没有勇气抬手去敲门。
还是后来有工作人员路过,发现他一直傻傻地站在房门口动也不动,不免多看了他几眼,上前询问了几句,见他不像是这个房间的住客后,神色变得有些警觉了起来。
眼看着这人就要找保安了,秦匪这才不得不抬手叩响了房门。
很快,房门被打开了。
就看到时珺正拿着是候机通话,一看到他之后倒也没有什么反应,松了手,就转身朝房间里走去。
秦匪看到她这样冷淡的态度,心越发的慌了起来。
向来稳当的他居然也有破功的时候,上前就小心拽住了她,问:“你想隐瞒这件事,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正在打工作电话的时珺一脸莫名其妙,“???”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的副总也在他说完的那一刻,成功被吓得住了嘴。
孩……孩子?
天,他这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电话内外顿时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之中。
时珺很快就反应过来,正要开口对电话那头的人结束通话,谁知道秦匪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你别把孩子给打了,我们结婚,明天就去领证。”
时珺:“……”
打孩子?
她现在只想打人好不好!
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见鬼的情况?
为什么秦匪会在下来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
什么孩子?
哪来的孩子?
这人是不是被逼得脑子有点不太好使了?
不过是不是好使现在也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挂电话。
“先暂时按照我刚说的处理,其他的等我明天回来再说。”时珺对着对话那头的副总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然后看向了秦匪:“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孩子,什么打掉。”
秦匪看她神色平静,没有半点慌张和惶然的样子,心里本来焦急懊恼的心绪不免稳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无措地回答:“爷爷说你怀孕了。”
时珺听到这话简直气得绝倒,这老爷子就喝了那么一口啤酒,就敢给她没事找事?
看来下次被说酒了,就是酸奶都不给!
让他干坐在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吃,才能泄愤!
时珺磨了磨牙,才道:“我没怀孕,他骗你的。”
可秦匪刚刚才被那个巨大的消息冲击过,还没来得及惊喜呢,结果眼下时珺就说是假的。
这让他如何能够扛得住。
缓了片刻后,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怕时珺是在骗自己,因此道:“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才这样说?”
时珺:“……那要不要现在去买个测验棒,测验一下?”
这话像是真的提醒了秦匪一样,他一脸后知后觉地点头,“对对对,我现在去买!现在就去买!”
看他那副缺心眼的样子,时珺连忙把人给拽了回来,“我胡说的你还真信啊,深山老林里的,哪来的这些东西。”
但秦匪在遇到这件事上真的是一点脑子都不带有的,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那明天早上我陪你一起回去,到时候我们去医院查一下。”
“……”时珺沉默了半晌,最终忍无可忍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被你母亲逼得脑子坏了?我会不会怀孕,你不清楚?那些措施是白做的吗?”
可秦匪像是真的着了魔似的,道:“可那东西也不能百分百保证,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时珺真的是无话可说了,见这人大概是被这消息冲击得太猛,大脑已经停止运作了,索性让他冷静一晚再说,“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我困了。”
然而秦匪却紧紧拽着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放,道:“我不走,我今天晚上陪你。”
时珺以为他还念着怀孕这件事,只能无奈道:“我真的没怀孕,你看我哪里像是有孕妇的那些征兆。”
秦匪经她这么一提醒,这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的确,时珺这段时间既不嗜睡,也不害喜,根本没有一点怀孕的征兆。
这下算是渐渐相信,这话是老爷子拿来骗自己的。
随后他紧绷的神情慢慢恢复了下来,心隐隐有些失落,“没怀孕也陪你。”
时珺:“……”
“那你母亲那边怎么办?”她问。
秦匪紧握住了她的手,道:“不管她。”
时珺扬了扬眉,“那我岂不是罪上加罪了。”
不过就是一句调侃玩笑之意,可落在秦匪的心里却沉甸甸的,让人几欲窒息。
他咬着牙,下颚绷得紧紧的,“我早就已经罪该万死了。”
时珺看着他神色沉重到不行的样子,最终还是没逼他,只是劝说了一声,“没那么严重。”
“有!”秦匪垂眸,满是自责地道:“这段时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一直拖着,不和你说,让你为我担心。”
时珺听着他话里的语气像是已经做出了决定,便问:“不后悔?”
秦匪皱着眉,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语气发涩,“我妈说,只要我不做这些东西,我们的婚礼由她亲自来替我们办。”
“那你怎么说?”时珺问。
“我……”秦匪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屋内的两盏小灯微弱得散着光,光晕落在了他的身上,明明是夏季深夜,但却如同深秋寒霜般落寞。
片刻后,他才张口说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很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