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畔红梅结花苞。
腊月迎春之际,已开始转暖了,但风中亦有寒凉。绿窗上糊着的茜纱和那栽种满园的红梅颇为相配,令观者添诗兴。
朱柔则自幼待在钱塘的家中,闲时与寒梅弯月作伴,或是提笔作画,或是练字赋诗。妆镜台边书墨香,但无非是伴着灯烛摇摇下消磨闺阁时光。
本在灯下缝衣,那扇未关紧的茜纱窗被风吹开了,她便探望外边的梅影。若是能将钱塘山水融于长卷,兴许就能勾起他还家之心。柔则自幼时便在工绘事上破费苦工,又受婆婆柴夫人的指点,能画一二。缝完衣裳便提笔,但她没落笔,反倒遥忆夫妻之间的往事。
她与沈用济结缡已有年头。夫君是国子生,寄情于天下,有许久未归了。
柔则记得当年新婚之时,画与琴的相知,他焚香抚琴,她铺纸作画,自是情义心相知。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一年复一年,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长久,但夫君胸中有壮志,时常远游四方。她本想与他同游,但携弱女子在外只会为他增上许多烦恼,因此她只能在家日日等他。
日头长了,总不能每日或是针工,或是诗画,长此以往的闷在家里。
“深闺白日静,熏香垂罗帱。病起罢膏沐,淡若明河秋。”
她体弱多病,膝下又无子,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只能与宅门里的女眷伴在一处。家务繁多,而她素有弱疾,少有时间将息。
婆婆柴静仪善才工写梅竹,笔意韶秀,她们妇姑二人暇时便属文消遣。恰逢杭州御史钱肇修善诗文的母亲顾玉蕊夫人,召一干女子结蕉园诗社。柔则和婆婆妇姑皆名列其中,并与徐灿、林以宁、钱凤纶并称为蕉园五子。
女子结社唱和,意在吟赏梅月之风,以添妆台逸兴之情。她与诗社中的女子都是深闺中人,琴棋书画,风雅成诗。蕉园不凭脂粉香而是书墨香动天下,才女们善诗善画,多淡雅秀丽,开闺秀诗社风气。
深庭的红梅依旧,入春后开得甚至更比往年好了。
柔则刚有情致作画,却在勾勒梅花外廓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推窗望向庭院的梅枝。覆雪红梅不曾改变,但他人却早不在家中。
曾几何时,柔则与夫君沈用济和诗梅下,端的是赌书泼茶。待月上梅梢,醉扶归。
他颇有才气,脱口成章。柔则最喜欢在嗣音轩听他吟诵诗歌,看少年诗人意气风发,总有无尽的乐趣。她的诗多是在嗣音轩中写的,抒发心中的情谊。
可惜他们迟迟未等到他大展英才的那天。
沈用济少年时春风得意,与其弟合刻《荆花集》,但官场失意,只做到监生就罢了。男子无官无爵,心中多有愤懑,一气之下,竟到京师去寻门路了。她没去过京师,但从苏杭之地的烟花繁华,便可窥探一二。京里的公侯卿相更是数不清了,说不定他能博得好前程。
很快家书上就写着他成了红兰主人的好友,并在信上引了他的金句“西岭生云将作雨,东风无力不飞花”。这红兰主人正是慎郡王岳瑞,若是他能得其欣赏,便是美事。即便相隔千里空有书信来往,她也愿意等,惟愿夫君他万事顺遂。
可惜锦书来往,归期终是一拖再拖。只恨她苦等不得,一纸信笺并不能把那志在朝野的郎君带回来。
两地相思,不及长相厮守。柔则晚望胧月,早盼锦书,期盼着他能得志早日归来。
过年时家里只有女眷在一起冷清地守岁。沈用济杳无音讯,应是在京中繁忙,没有空闲写信吧。
她等了很久很久,雪消融了,春华显露。心中思意不断,梅花空盛放。孟春时节花团锦簇。
柔则忽地想到,此时正值初春,何不带春山同游?
她与沈用济是多年夫妻,他曾向她许诺相伴直到雪满头。自古才子爱佳人,不久后他便纳妾。
自嫁入沈家她便受婆婆教导,婆婆为人高雅宽和,柔则从她那儿学到许多。操持家务,夙兴夜寐是一,妻妾和睦,宅院整肃是二。其人更如名字柔则一般柔顺,纵使她心中虽有失落,也仍能做到不妒而慈。
沈用济的妾名顾春山,这名字极美,顾望春山,春山又可解释为眉,似是期许夫君爱眉。女子有远山眉,却月眉,顾春山的眉自然也很美。她娇艳可人,就连柔则等女子也倾慕她的容颜。
她亦有才情,柔则便约春山到河渚观赏梅花。顾春山的红妆恰似明丽的春景,她不胜羡慕,便题了:“相期河渚玩春华,一棹迎风路未赊。楼外有梅三百树,美人不到不开花”。梅花仿佛因春山而开,只为了仰瞻玉容。
柔则年华逝去,但不恨不妒,反而欣欣然地笑了。女儿能在最好的年纪里打扮得明艳动人才是最好。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这几笔竟令使春山身价顿增十倍。其实不过闺阁女儿间的悄悄话,她本无意另其传诵于市井。
这趟春游更笃定她绘制家乡山水的决心。
她展开半月前所绘的红梅,其实仅仅描勒,还停在睹梅思人之时。
此时入了仲春若是再画红梅那便是不合时节了。柔则操劳家事之余,便是在想家乡长卷上该画什么。
这一番苦等,是经年累月的守望,凝在笔下,她想将钱塘山水尽收于画。若他能看见,兴许能回家一趟,来陪陪她。
沈用济未有书信寄来已经逾月,柔则等不住了,她的丈夫在遥远的都中,不知道缺不缺合身的衣裳,有没有好好吃饭。她越是细碎的,她越担心。男子粗心时,竟连吃饭睡觉都不顾了,一味恣意诗书去了。
她步入小院,忙于家事之际,并没在意到外边已桃花灼灼,烟柳袅袅。家在山水间,风景颇清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想到当年她为新妇嫁入沈家时,沈用济许她琴瑟永和鸣,恩爱到白头。
所以绘乡里的风土,青山碧水间是家,桃花弱柳是思。于是含泪题诗:“柳下柴门傍水隈,夭桃树树又花开,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
柔则托人将《故乡山水图》带到京师,给阔别已久的丈夫沈用济。
雨洒窗纱湿,纸留故泪痕。旧迹被泪洇得模糊,依稀见得渍痕。
沈用济见上斑斑的痕迹,为之所动,旋即回到钱塘,遂成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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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一年,钱塘江畔迎春之际,已开始转暖了,但风中亦有寒凉。绿窗上糊着的茜纱和那栽种满园的繁花颇为相配,令观者添诗兴。
她的妆奁边隔着她旧时的诗画,还有些来往的家书。
朱柔则已是缠绵病榻的花甲老人,但仍是爱诗画的,即使羸弱得无法下地,也要拿来端详。
丈夫在外游历,将她等女人们留在家里,如此数年,她早已习惯看着窗外的情景盼着夫君归来。
雨洒窗纱湿,纸留故泪痕。数十年前的景象慢慢浮现在眼前。
朱柔则自幼待在钱塘的家中,闲时与寒梅弯月作伴,或是提笔作画,或是练字赋诗。妆镜台边书墨香,但无非是伴着灯烛摇摇下消磨闺阁时光。
不久便到了出阁的日子。夫君沈用济是钱塘名士,他少年时春风得意,与其弟合刻《荆花集》,因此颇有才名。
柔则记得当年新婚之时,他曾向她许诺相伴直到雪满头。她到现在也无法忘记他的神情,他是才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是拙诚的,几度因寻不到好词而沉默了。但她就是被他的诚恳朦胧了双眼。
他颇有才气,脱口成章。柔则最喜欢在嗣音轩听他吟诵诗歌,看少年诗人意气风发,总有无尽的乐趣。她的诗多是在嗣音轩中写的,抒发心中的情谊。曾几何时,柔则与夫君沈用济和诗梅下,端的是赌书泼茶。直待月上梅梢,醉扶归。画与琴的相知,他焚香抚琴,她铺纸作画,自是情义心相知。琴瑟和谐,伉俪情深。
一年复一年,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长久。
那扇未关紧的茜纱窗被风吹开了,柔则忽地想到,此时正值初春,何不带春山同游?可惜春山早不在沈家,这家走得走、散得散,她与沈用济也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韶光易逝,越回想往事,越是无尽的叹息。
自古才子爱佳人,婚后不久沈用济便纳妾。
从嫁入沈家她便受婆婆教导,婆婆为人高雅宽和,柔则从她那儿学到许多。操持家务,夙兴夜寐是一,妻妾和睦,宅院整肃是二。其人更如名字柔则一般柔顺,纵使她心中虽有失落,也仍能做到不妒而慈。
沈用济的妾名顾春山,这名字极美,顾望春山,春山又可解释为眉,似是期许夫君爱眉。女子有远山眉,却月眉,顾春山的眉自然也很美。她娇艳可人,就连柔则等女子也倾慕她的容颜。
腊月里红梅簇簇,柔则便约春山到河渚观赏梅花。梅花仿佛因春山而开,只为了仰瞻她的玉容。她的红妆恰似明丽的春景,人更比花夺目。柔则不胜羡慕,便题了:“相期河渚玩春华,一棹迎风路未赊。楼外有梅三百树,美人不到不开花”。
柔则心中失落,但不恨不妒,反而欣欣然地笑了。女儿能在最好的年纪里打扮得明艳动人才是最好。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这几笔竟令使春山身价顿增十倍。其实不过闺阁女儿间的悄悄话,她本无意另其传诵于市井。
她只愿沈用济能多陪陪她,全了夫妻之情。
柔则无数次回想起那些年的时光,从感情笃厚的青梅竹马,到他纳妾,再到他远游不归。她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要么是千里相思,要么是鸿雁托锦书。
此时初春景致,不知他在何方?
夫君是国子生,寄情于天下,常会有许久未归的时候。沈用济曾名极一时,但官场失意,只做到监生就罢了。男子无官无爵,枉费一身才华,于是心中多有愤懑。他一气之下,竟到京师去寻门路了。临别时,她含泪凝视着他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祝愿他能列于朝堂之上。
她本想与他同游,但携弱女子在外只会为他增上许多烦恼,因此她只能在家日日等他。
夜以继日的等待里,柔则或是女红之类操持家务,或是诗画消解孤单。柔则自幼时便在工绘事上破费苦工,又受婆婆柴夫人的指点,能画上一二。
但日头长了,总不能每日或是针工,或是诗画,长此以往的闷在家里。
她体弱多病,膝下又无子,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只能与宅门里的女眷伴在一处。家务繁多,而她素有弱疾,少有时间将息。
婆婆柴静仪善才工写梅竹,笔意韶秀,她们妇姑二人暇时便属文消遣。
恰逢杭州御史钱肇修善诗文的母亲顾玉蕊夫人,召一干女子结蕉园诗社。柔则和婆婆妇姑皆名列其中,并与徐灿、林以宁、钱凤纶并称为蕉园五子。
女子结社唱和,意在吟赏梅月之风,以添妆台逸兴之情。蕉园不凭脂粉香而是书墨香动天下,才女们善诗善画,多淡雅秀丽,开闺秀诗社风气。
在诗社的日子她虽重现了生气,但毕竟短暂,排解不了她对沈用济的一片思情。
从相伴落到两地隔吴越,柔则的相思全寄于一纸锦书。
后来,他远游京师,很快家书上就写着他成了红兰主人的好友,并在信上引了他的金句“西岭生云将作雨,东风无力不飞花”。柔则将那封信看了又看,既有欣慰又有相思。
那时柔则只观山水,在心中描摹京师气象。她没去过京师,但从苏杭之地的烟花繁华,便可窥探一二。京里的公侯卿相更是数不清了,说不定他能博得好前程。可惜她迟迟未等到他大展英才的那天。
而这红兰主人正是慎郡王岳瑞,若是他能得其欣赏,便是美事。即便相隔千里空有书信来往,她也愿意等,惟愿夫君他万事顺遂。
可惜锦书来往,归期终是一拖再拖。只恨她苦等不得,一纸信笺并不能把那志在朝野的郎君带回来。
她竟没想到那封家书后,就再没了音讯。那年除夕夜,家里只有女眷在一起冷清地守岁。
她这一番苦等,是经年累月的守望,凝在笔下,她想将钱塘山水尽收于画。若他能看见,兴许能回家一趟,来陪陪她。
所以绘乡里的风土,青山碧水是家,桃花弱柳是思。于是含泪题诗:“柳下柴门傍水隈,夭桃树树又花开,应怜夫婿无归信,翻画家山远寄来。”
柔则托人将《故乡山水图》带到京师,给阔别已久的丈夫沈用济,终是盼回了他。
聚少离多,哪知她眼眸中潋滟的流波。
如今他又远去了,唯有钱塘相伴,但她病入膏肓,不知日后谁能照料他。她只想听他再唤一声“顺成”,便是未及等到,她也期许他安稳度过漫漫人生路。
柔则凝望着这些旧迹,被泪洇得模糊,依稀见得渍痕。
她大半的岁月都是在相思中度过的,仿佛一个悠长的梦。唯有那钱塘山水与湘江旧迹能知道她的思念。
皆知怨遥夜,谁解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