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吧。”赵睿对杨允说,却一直盯着裴绪。
杨允识趣地退下了,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绪一眼。裴绪却忽视了这个存有他想的眼神,他和太子赵睿对视上。这次不是朋友的相见,而是君臣间的对答。
赵睿的脸上忽然浮现笑容,“坐吧。”
裴绪不能用看弟弟的眼光,去看他了。“谢殿下。”
“今晚我不是为了郭宝义而来,是为了他背后的人而来。”赵睿以前所未有的沉重语气说。“仅仅一天时间,我就收到了几十份奏疏。里面绝大多数是求我放了他,只有少数御史台的人催我处置他。”
他的笑渐渐发冷,“真的是,蛇鼠一窝。”
裴绪已经预想到他会对党同伐异之辈厌恶至极。“殿下请息怒。这些人也不过是畏惧郭宝义的权势。郭宝义只是皇帝宠臣,又无实官,哪怕再多人追随,也成不了气候。太子不必担忧。”
赵睿本来很清亮的双眼,突然锐利了。也许不是锐利的目光,但裴绪阵阵恶寒。谁知道那眼神代表什么,他也该重新审视这个刚弱冠的青年了。
“我虽然还年轻,但绝对由不得那些人踩到我身上来。朝中的人要么倚老卖老,靠岁数大压着我;要么道貌岸然,整天空口白话什么用都没有;要么推三阻四,什么事都不愿意干。我这监国一次,什么人都遇到了。”
裴绪笑道:“殿下,监国是驾驭群臣的好机会。您不能因为他们的毛病而懈怠。”
他实际是不愿说这话的。但不知怎地,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所以无论那面都得给个正理,终究得让天下官员信服。”赵睿起来,背过手去看窗外的月光。
夜空上飘着薄薄的云,月色正浓,。灯火熄灭了大半,而外面却仍然不暗。皓月千里,洒落清辉。和风吹进阁里,不见寒意。
“外面朗月一弯,不如去外面走走,纾解忧思。”裴绪提议。
赵睿没回应,直接走出去。
春夜下散步,他们到了花园赏夜景。
“桃花、梨花等白日妍丽多姿,月下乍看似有清幽气象。可见花终究是质洁的。”裴绪手捧落下的花瓣。
赵睿捡起已经染上污泥的花,“那么这算不算质洁呢?”
“无论什么花总要化土,即便经受外物的污损,也变不了本来的纯洁。”裴绪散落手中的花。
赵睿不禁问:“这话可不像你说的,是个姑娘家的高见吧?”
“这话确实不是我说的,但也不是姑娘家的言辞。”裴绪故意说半截,吊人胃口。
“嗯?不是姑娘家?这可有些玩味。”赵睿来了兴趣。
裴绪沉下脸,“这话是晋国公韩所说。谈及他继室姜氏境遇时,以花为喻,叹息她早年流落风尘。”
晋国公韩是韩霈的第四子,韩霈次子韩瑾薨后便由他袭爵。韩是前朝出了名的勤官,一生劳碌,却还是挽救不了混乱的谢周。韩一生上进,却造化弄人,早年与妻妾生的子女皆夭折了,膝下惟有与姜氏生的一女,可叹无嗣而终。
最终看到了人心所向,向同为外戚的赵延,也就是当今圣上俯首称臣。
正因如此,韩、冯两家才能在大齐苟延残喘。
“这话是他说的,真有些讽刺。”赵睿皱眉。
“韩是少有的勤奋奋进之人,非但如此,他待妻妾是极好。听闻他与姜氏萍水相逢,不忌讳她流人之后的身份,硬是三书六礼将其聘为正妻。啧啧,这世间少有痴情人。”
裴绪越讲越觉得韩家的人出挑,可作了古的人,到底怀古意味多些。
“弘徽也会说儿女情长的话。”赵睿半含反讽道。
“我敢说,我就是为冯家千金做说客的。”
赵睿本以为他会让这些烂在肚子里,却没想到他会突然坦白。
“不为别的,就为刚刚我在藏书阁发现的《治安策》,我才肯做这个说客。”
太子被他搞得摸不到头脑,“什么《治安策》?”
但见裴绪笑吟吟的,“韩奉霖的手迹。”
赵睿觉着好笑,他说来说去就为了一张纸啊。
“她家不比从前,许多东西都没了。前儿我去怡园,前人的东西只剩少许痕迹了。若她见了外曾祖的手迹,定会很高兴吧。”
“若你的话被人听到了,定会被笑迂腐吧。”
他对裴绪的目的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揭穿罢了。
况且冯、韩两家确实已经风雨飘摇了。
韩称臣的时候,早已病入膏肓,所以只庇佑家族一时,没来得及给后人谋前程。更有原因,韩家早已没什么人了,在位的只有正任辅国大将军的韩苍。而韩苍与韩关系疏远,虽有往来,也无亲情。
冯氏之所以能得到韩氏如此倾心对待,多半因为韩之女下嫁了冯坚的弟弟。只恨天不假年,少年夫妻未能白头偕老便一同去了。韩老来丧女,家里又没人能继承了,便把家业给外孙女。
而今一个弱小女子压根撑不起庞大的产业,只等着别人分了。
“区区《治安策》罢了,改天叫人送她便好。”
赵睿从来对这种事不放心上,大手一挥便同意了。
“郎君您可见过他的翰墨?”
他说:“又不是王右军之书,哪来那么大心思去推究?”
“太子不嫌弃,只跟我回去看看便可。”
裴绪不等他,只身朝着里面走了。
他展开长卷,赵睿便心一紧,这洋洋洒洒的上千字,看得真心旷神怡。“看来是我稚嫩了。”自嘲一句,又不甚酸涩地来句:“裴卿是要割全东宫文人的心肝肉了。”
“非也,裴某只愿物归原主。”
裴绪实际心里不爽,他也想占为己有,可是人家韩家的东西到底抢不得,还回去自是最好。
“不出三天里,我欠了人家姑娘两样东西。你呀,可真能。”赵睿又爱又恨。“东西都是次要的,唯独没有见上一面,令我失落。”
“我看还是不见为妙,若是太子见了不喜欢,任谁受得了啊。”
裴绪收了书卷,将它好好地放到书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