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
得了廿廿这个话儿,吉嫔便也松了口气儿。
“我说呢,皇上这怎么‘该罚的’没罚,倒事实上更重用了;反倒是你们家族长却被罚了呢。”吉嫔故意抬眸瞄了廿廿一眼,“我还以为,皇上也分不清你们这一大帮子的钮祜禄氏谁是谁了呢。谁叫这前朝后宫的,那么多个钮祜禄氏呢。”
廿廿自听得出吉嫔话中的味道,不过并不放在心上。
“王姐姐说得对,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觉着,这前朝后宫的钮祜禄氏,实在是太多了呢……外人自然以为,我们都是一家子的人,同气连枝;可是也唯有钮祜禄氏自己才知道,并非所有的钮祜禄氏全都是一条心。”
廿廿的目光落在吉嫔面上,定住没动。
吉嫔便也轻轻叹了口气,“一家子的骨肉,便是关起门来,也自然还是要争斗的。争家产,争地位,争袭爵……这事儿家家都一样,谁也甭笑话别人。”
“不过好在,终究还是一家子的血脉,到了最要紧的时候儿,终究还是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吉嫔挑眸回望廿廿,“故此,你们钮祜禄氏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在我看来,总归还是羡慕的。”
廿廿听着,心下便也是一宽,廿廿故意拱拱手,“受姐姐的教了,多谢姐姐。”
吉嫔便啐一声,“你又来了。堂堂皇后,再这么说,就是下逐客令,撵我走呢!也罢,我可赶紧回去吧,可别在你这儿给你碍眼了。”
廿廿忙亲自起身去拦,吉嫔却仗着身量高,已是走出去好几步远了。
廿廿便也没再拦着,而是顺势亲自送吉嫔往外去。
走到门口,吉嫔回眸盯一眼廿廿,“你们家那位明公爷是根墙头草,我倒不知道他在哪两头儿东倒西歪呢,不过一宗,必定不是歪在我钟粹宫墙头儿上的。”
廿廿心下明白,便也含笑点头,“多谢姐姐。”
廿廿倒也不意外,毕竟如贵人还小,又刚进宫,在钟粹宫里跟随吉嫔居住,位分尚低,自然也没什么机会单独与明安交接的机会。
不过话也说回来,她现下之所以能如此放心,也是因为有吉嫔在的缘故。
“究竟是宫里哪个钮祜禄氏与明安暗通款曲,我心下倒也隐约有几分影子。”送到宫门,廿廿拉住吉嫔的手。
吉嫔便哼了一声,竟将手极快地就抽走了,“我自然知道皇后娘娘心里有数儿。皇后娘娘要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的话,那还怎么统御六宫?”
吉嫔说罢,行了个礼,冷冷淡淡地就走了。
廿廿站在原地却忍不住微笑。
吉嫔就是这样的性子,就像一块永远都不肯融化的冰似的。廿廿知道,这不肯“融化”的,其实是吉嫔的骄傲,那与旁人无关。
也唯有了解了吉嫔这样的性子,才会越发明白她那些冷言冷语下头,藏着的其实是热忱的关切;也才会觉得这样骄傲清冷的人儿,反倒率真可爱。
“倒不知道,如贵人在钟粹宫里随着吉嫔主子一同居住,可会也学得了几分吉嫔主子的模样儿去……”月桐在畔轻声道。
廿廿含笑点点头,“可人与人终究是不同的,一切端的都看各自的造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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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廿廿的册立大典全部完成,养心殿的修缮工程也尽数完工了。
因着修缮的缘故,养心殿内内外外进来不少工匠,故此女眷皆不便在养心殿留宿。
廿廿这几个月来也都在自己储秀宫内居住。
原本修缮工程完毕,廿廿正心里高兴,打算等工匠们都撤走了,也好去瞧瞧那养心殿的新模样儿去。
却就在这时候儿,养心殿那边儿传来消息,说竟然捉住了一名偷窃的工匠。
廿廿的心便是一悬,“他偷窃什么了?”
养心殿内自处处都是重宝,便是丢了什么,都是叫人揪心的。
四喜忙道,“主子别急,奴才听说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天沟里拆卸下来的旧锡片。”
“旧锡片?”廿廿也颇为意外。
且不说锡本身便没什么金贵的,民间百姓家都少不了有把锡酒壶之类的;更何况是拆下来的旧锡片,更还是天沟里的。
“按说,不至于啊。”廿廿轻轻眯眼。
民间的工匠进宫来当差,又是承当的养心殿这样最最要紧的地方儿的工程,该担多大的干系,他自己如何能不知道?但凡敢动半点儿偷窃之心的,性命都得没了!
况且但凡能挑进宫来当差的,尤其是在养心殿这样地方儿的,那自然是层层筛选过不说,更必定要层层具保的。故此若有半点儿差池,他不但丢的是自己的脑袋,还得加上身家性命,还要牵连了那几位保人的性命去啊!
故此就为的这么点子天沟里拆下来的旧锡片……值当么?
若说当真偷个什么金的、玉的,豁出去这么大的代价,还算说得过去啊。
“可不是,”四喜也叹息着摇头道,“便是好锡,当真能卖几个钱呢?更何况原本都是用旧了的,且还是天沟里,见天儿被日晒雨淋的,早都狼狈不堪了……成色和卖相都不好,拿出去也不值什么的,何至于啊!”
“就连皇上也动了恻隐之心。原本刑部拟的罪名是比照在大内偷窃乘舆、服物的斩罪上,减一等,定杖一百、流放三千里;皇上说不至于的,说那郭四不过是在院内干活的时候,乘便攫取,跟进殿内偷窃,终究还是有区别的。故此再从宽,只杖八十、流放二千里也就是了。”
廿廿便也点头。她如何不知皇上的宽仁之心呢,更何况这点子旧锡也当真不值什么去。
廿廿目光向上,落在房檐琉璃瓦上,不由得抬手指着那瓦片之间的垄沟问,“那天沟,说的可是房檐上的排水垄沟?”
“正是。”四喜忙道。
廿廿心下便是一个翻涌,霍地拍案站了起来。
——她想到了!
“走,去养心殿。”廿廿吩咐一声,自己便急急往外去。
此时的养心殿,已然修缮一新——新到,连养心殿正脊正中脊筒内,都已经重新安放新的“镇物”。
这是盖房子的老例儿,紫禁城、圆明园等所有皇家宫苑的正殿顶上都如此安放“镇物”。
廿廿立在正殿前,眯眼向上,望着那湛湛青天之下,金碧辉煌的殿顶。
而那宝匣正中究竟放什么,乃为绝顶机密。那是天子头顶的一片天,宝匣内撑在的“镇物”都代表着天子对于上天的敬意和祈求。
这养心殿已经多年未曾大修,皇上偏赶在今年大修,而且又恰好赶在她册立大典的前后落成……廿廿知道,皇上此举,叫许多人心下颇有些嘀咕去。
若说那正大光明匾后头的宝匣,封上的时候还有众位总理王大臣、军机大臣共同看着,且那宝匣终究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可是这养心殿顶的“镇物”却代表了天子一个人的内心隐秘,不会叫大臣知道,也几乎没有再重见天日的一天(嘉庆六年的这个宝匣,是2018年养心殿大修,才重见天日的)。
廿廿深吸一口气,目光顺着那琉璃瓦片的垄沟一直向上——
果然,那天沟会一直通到殿顶处。
见皇后如此,养心殿总管魏青奇急忙亲自上前伺候。
廿廿悄声问,“魏总管可知晓,殿顶安放‘镇物’的宝匣,为何材料所制?”
魏青奇略作沉吟,“若奴才没记错的话,那彩绘的宝匣,彩绘之下,乃是锡所制……”
廿廿便是一闭眼,轻轻点头,“我知道了,有劳魏总管。”
皇帝从外头进来,瞧见廿廿,便含笑上前,挽住廿廿的手,“重修完的养心殿,好看吧?”
廿廿静静侧眸,皇帝这也才发觉廿廿的掌心有些凉。
“怎了?”
廿廿先没急着说话,只拉着皇帝的手,走进殿内。将左右的人都遣出去,这才将她的担心,缓缓地说了。
皇帝听罢也是重重一震!
“原来,是有人想要窥探朕的心思?!”
廿廿轻声道,“还请皇上不动声色,先叫人上去,以查看天沟为名,小心查看殿顶镇物宝匣是否安好。”
皇帝点头,忙叫魏青奇。
少顷,魏青奇亲自回来低声禀报,说殿顶一切安好。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皇帝却是咬牙道,“朕竟便宜了郭四那厮!原来他不是为财,竟是为了窥探朕的心意,那便该死!亏朕还施恩于他!”
皇帝这便又要传旨,重罚那郭四,倒叫廿廿给拦住。
“皇上!君无戏言……皇上既然已经传旨,便不宜更改。况且那郭四终究并未得手,这自是上天护佑,列祖列宗看顾,皇上便也不必动怒。”
皇帝懊恼咬牙,“那朕当真太便宜那郭四了!”
廿廿拉住皇帝的手,轻轻摇头,“郭四自是可恶,可是他不过是一介草民,这养心殿顶上放着什么,与他又有何干系?真正可恶的,是他背后指使的人才是。”
廿廿眸光轻转,“那指使他的人,想必自是这宫中人;抑或是……宗亲。”
皇帝紧紧闭住了眼,“是啊,我何尝不知道!故此我才压不住火气,不想就这么宽纵了那郭四去!”
廿廿轻轻晃晃皇帝的手臂,“皇上别急。倘若皇上当真处死郭四,以及郭四的那几位保人去,那指使之人怕反倒要额手称庆呢!唯有这样,才叫死无对证,他才高兴了去!”
皇帝不由得眯起眼来,凝注廿廿,“……你有了更好的主意?”
廿廿轻轻莞尔,“真正的刑罚,不在身上,而在心上。皇上此时要做的,未必是要杀要剐,反倒是要以天威震慑,叫他们心下不安,日夜惶恐去,以后便再不敢了才好!”
“如何做?”皇帝紧握住廿廿的手,凝着她的眼睛。
廿廿深吸口气,指了指外头,“这宫禁之处,各个门口儿都曾经安设过不少的铁牌去。譬如说‘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
皇帝轻轻眯眼,“所以,你是说,朕也要在门口竖一块这样的铁牌?”
廿廿轻笑摇头,“铁牌,纵硬,却是不痛不痒;现成的便有一块‘肉牌’,皇上正可善加运用。”
廿廿眸子里闪过凛然之光,“便将这郭四摆在神武门去,叫每日进出的王宫大臣们都看着!叫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指使之人,看他们心下会是什么滋味儿!”
“且郭四还活着,便叫他们好好儿地猜度这郭四嘴里究竟吐出过什么话去,皇上又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叫他们回到家去,依旧如芒在背,天威如三尺剑,就悬在他们额前!”
皇帝无声地笑了,忍不住抬手轻刮廿廿鼻梁。
“我的狼女皇后……果然不负其名!”
廿廿却笑不出来,静静垂眸,“且叫这肉牌子树些日子,那些人心生敬畏,从此改了,倒也罢了;若还有些内心顽固、不为所动的,那皇上便也是时候该敲打敲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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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乘肩舆返回储秀宫,肩舆悠悠,廿廿坐在其上,轻轻地阖着眼睛。
“依着主子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会是谁人有这样天大的胆子去?”月桂轻声问,“……总不会是那郭四自己胆大包天了去?”
廿廿依旧阖着眼,轻轻一哂,“若是王公大臣们都没这样大的胆子,一个小小的民人工匠,如何有这胆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世上自然还是有这样胆大包天之人的——因为他们的心思,当真是要裹挟了整个儿上天啊!”
月桂便也是一惊,“主子说的,莫非是……?”
敢裹挟上天的,那自然是想成为天子的人啊!
“今年合该是事儿都赶到了一起来,”廿廿指尖儿轻轻瞧着肩舆栏杆,“我玛法身故,皇上越礼追封一等承恩公,亲赐谥号;我行册立大典,皇上为我颁恩诏,恩赏、大赦天下……我就知道,必定有人会看不过眼、坐不住了。”
月桂也心底抽紧,“难道,真的会是二阿哥那头儿……?”
此时盛住不在京中,孝淑皇后其他兄弟也没这个本事;如今内廷之中,还能有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