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
老爷子眯起眼来,手指头顺着袖口儿捋了一遍,想了一会子,继而缓缓一笑,“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嗯,是挺好。”
十五阿哥便也笑了。
可不是好嘛,要是不好,汗阿玛能给六哥、小十七还有他本人,以及绵偲、绵庆等几个侄儿也全都选了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姑娘么?
——尽管,汗阿玛自己对当年的顺妃、诚嫔这两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倒是有点儿不那么待见。
不过也难怪,因为那二位娘娘是遇见珠玉在前,汗阿玛的心早已然放不在旁人身上的缘故。
乾隆爷没管儿子笑什么呢,自顾龙钟老态地哼哼着说,“朕倒想起来了,今年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还真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儿足岁了来应选。有一个,还是十七他媳妇儿的亲侄女儿。”
“她比绵宁大一岁,既年岁相当,又能让着绵宁去,我瞧着倒不错。”
十五阿哥霍地抬头。
乾隆爷笑眯眯地点头,“你儿媳妇,又是你弟媳妇的亲侄女儿,这才是亲上加亲呐!”
十五阿哥黑瞳悠然一转,便也是含笑点头,“既然是十七弟妹的亲侄女儿,若汗阿玛看着好,那自是没的挑。”
乾隆爷点点头,“……绵宁虽说今年已是到了年岁,不过也不忙。他的婚事啊,再往后拖两年也好。”
乾隆爷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不出内里的用意,十五阿哥却是明白的。
因为明年就是传位大典,绵宁此时是他唯一的儿子,身份和地位陡然就将不同。汗阿玛是想将给儿子指婚的大欢喜留给他去。
毕竟,这一桩指婚可能是册立大清未来的皇后。
十五阿哥含笑点头,“那岂不是要错过十七弟妹家的好女孩儿了?”
毕竟那女孩儿比绵宁还大着一岁,今年已经是十五岁了,年华耽误不起。
乾隆爷哼了一声,“那急什么,暂且不指配,也不耽误先记下名儿来。留了牌子,叫她在家里再陪陪双亲,想来她自己个儿也是愿意的。”
十五阿哥这才含笑应了。
他心下明白,暂且记名而不指配,这一宗内里还有个关窍:那就是在天子正式指婚之前,便是连嫡福晋都不用告诉的。
乾隆爷说罢了这一宗,便不肯定多说了,直接瞟一眼如意。
如意何等明白,扭头出去就上礼部传话去了,先将这姑娘留下牌子来就是。
乾隆爷摁下了这一头儿,这才叹了口气,将吏部送上来的京察奏折递给十五阿哥看。
十五阿哥不好说旁的,自然道:“这几位军机大臣、大学士,全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是汗阿玛可信重之人。他们的差事都办得好,于国有功,自可议叙。”
“议叙”是对官员考察成绩优异,交吏部核议,奏请给予加级、记录等奖励。
十五阿哥答得自然中规中矩,因为这些年来乾隆爷对这些股肱大臣也多是给予这样的待遇。
也因为这些大臣都是父皇亲自挑选、栽培、信重之人,故此即便新君继位,对他们也绝对要以礼相待——这不仅仅是对老臣的尊重,其实更是对太上皇的尊重。
甚至,即便是新君心中对老臣有所不满,也要忍耐。
而且那个忍耐,不是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要三年五载,甚至如乾隆爷一般,忍前朝老臣十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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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事办得好?谁说的?”乾隆爷却忽然哼了一声,冷冷道。
十五阿哥心下一震,倏然抬眸。
乾隆爷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耷拉着老眼,继续哼哼着说,“阿桂、和珅、王杰、福长安、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的近日书谕不能称旨,有的缮写事件率多错误。”
这便将五位在京的军机大臣,都一遭儿给了个“否”。
乾隆爷还没完,继续道:“其余各部院大臣,亦并无出力奋勉,且有曾经获罪,是朕加恩宽宥之人。这些人原本有罪,如何还能议叙?”
乾隆爷这便又将六部各位三品以上大员,也如对待军机大臣们一样,一遭儿又给了个“否”去。
十五阿哥心潮澎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俯首静聆。
乾隆爷又道:“况届三年京察一次,大臣中有勤奋供职者予以甄叙,原系朕格外施恩。而各大臣等勤慎称职,那原本是他们的本分,就算没有议叙,他们也该守着本分,自当勤力。”
“若每次都是照前甄叙,叫他们都视为泛常,不但不足以示奖励,亦非三载考绩之道。”
乾隆爷微微一顿,静静转眸,凝视着俯伏在地的儿子。
“……此次,所有在京军机大臣、三品以上官员,全都不必议叙。”
十五阿哥轻轻垂眸,只觉眼底潮润。
所有在京大员,多年受汗阿玛优待,个个儿养尊处优已久,可以想见,这冷不丁被汗阿玛这样一道旨意砸下去,必定个个儿惊出一身冷汗。
从前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来的懈怠与傲慢,必定会因此而有所收敛。
这对于明年传位大典,自然是个极好的开头。
况且若是汗阿玛今年不给他们议叙,而明年传位大典之后,身为新君,自然要宽待天下,这样再重给这些大臣们议叙,他们心下自然感激。
汗阿玛这般的先抑后扬,然后却将“扬”的机会留给了新君,这一番用心,当真良苦。
十五阿哥唯有重重叩首,“儿子……谢汗阿玛大恩。”
乾隆爷倒笑了,“你这傻小子,你谢什么恩啊?朕又不是给你议叙,你能得着什么去?”
十五阿哥抬眸静静凝视皇父。
老爷子已经以江山托付,他还要旁的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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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开春这一场热热闹闹的八旗秀女挑选,选完了,却也安安静静地消停了。
皇上并未为绵宁指婚!
点额倒也是明白的,“……皇上这是想等明年传位大典之后,由咱们家阿哥爷亲自给绵宁指婚。”
她自然是高兴的,她的绵宁自然也值得如此——谁让绵宁此时是阿哥爷唯一的子嗣呢?谁想抢,也抢不走不是?
现如今,唯一的一个悬念,也就只剩下侧福晋肚子里这个。
只要侧福晋这一胎生下的还是个格格,那她的绵宁的地位,便无人能够动摇。
绵宁这边儿没正式指婚,三格格因为比绵宁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是十五岁(虚龄),已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故此乾隆爷还是先给三格格指配了。
消息传来,各家宗亲都来道贺。
刘佳氏虽说早已经从嫡福晋那得了知会,可是这会子见宗亲们如此隆重,心下自也是快意的。
只可惜,刘佳氏即便有了个庶福晋的称呼,可终究还是官女子出身,直到此时依旧没有正式的名分,不便抛头露面。
这便即使是刘佳氏自己本生的格格的喜事儿,她却也只能留在自己的房内,眼睁睁看着宾客们都到嫡福晋那边去道喜。
内宅后院里热闹,可都是女眷,十五阿哥回来也不便露面,便直接钻到廿廿这边来了。
廿廿大着肚子,来客们也不敢打扰,这倒成了个难得的躲清静的所在。
廿廿瞟着十五阿哥,“……咱们家大阿哥、三格格都是刘姐姐所生,大阿哥自是长子,三格格又是事实上的长女,如今依然指配,应当是咱们家办的第一个孩子的婚礼,爷可给刘姐姐送份儿什么好礼去?”
十五阿哥微微眯眼,瞟着廿廿眼中那流光溢彩去,“你心下必定是有主张了,是不是小母狼?”
廿廿轻叹一声,“方才爷进我门儿的时候儿,难道就没往刘姐姐那边望一眼去?亏刘姐姐到阿哥爷身边儿伺候最早,还给阿哥爷诞育下大阿哥和三格格去——”
“大阿哥自是阿哥爷长子,三格格又是如今事实上的长女……刘姐姐当真劳苦功高。可是爷也不瞧瞧,今儿这样的好日子,刘姐姐却只能憋在房里,连个出门接受道贺的机会都没有。”
廿廿撅起嘴盯着十五阿哥,“爷真绝情……亏刘姐姐将这些年的青春,都给了爷。”
十五阿哥腾地红了脸,伸手刮廿廿鼻尖儿一记,“你又糗爷!”
廿廿继续“哼”,“……虽说刘姐姐是内务府下包衣的出身,可是刘姐姐母家也是内务府的世家啊。刘姐姐的姐妹,如今在成亲王府也是得了册封的侧福晋;在十七阿哥那边儿,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格格。”
“这样的母家,好歹也是有脸面的。可是爷竟然叫刘姐姐连个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句句在理,叫十五阿哥颇有些如坐针毡。
他心下也知道有些愧对刘佳氏,可是这些年来,他一是心思并不在内宅,二来这些事也都交给嫡福晋来管着,嫡福晋不在他面前提,那别人也就不敢提,他倒也慢慢地就疏忽了。
此时叫廿廿这“小针儿”给一下一下地扎着,他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了——好歹他一向都有宽仁之名啊,怎可如此薄待资格最老的侍妾去。
十五阿哥咳嗽一声,伸手包住廿廿的小手,“……爷来日,必定不亏待她去。”
待得明年传位大典,后院众人都可赐封主位,他必定不会忘了刘佳氏就是。
廿廿却还是撅着小嘴儿,“可是刘姐姐如今却只剩下三格格一个孩子了,孩子的指婚可只有这一日,再没下回了。”
十五阿哥没词儿了,心下也是被愧疚揪得有点难受。
廿廿挺着大肚子,忽地在炕上跪起来,“爷,我想在今儿这个特别的日子,替刘姐姐跟爷求个恩典——请爷替刘姐姐向汗阿玛求个册封吧?”
唯有得了册封,官女子出身的刘佳氏才能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便是今日已经来不及,好歹也要在三格格正式厘降那日,能名正言顺地亲自送闺女出阁啊。
十五阿哥心下悸动。
她从不为自己求,此时她挺着大肚子,若是为自己求、为她母家求,她求什么他能不舍得给她?可是她这一刻,却只是为了刘佳氏而求。
十五阿哥毅然点头,“好,我这就去求见汗阿玛。”
廿廿开心地一把抱住了十五阿哥的颈子,主动“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个响的。
“我就知道,我们家爷是最重情重义的!”
十五阿哥无奈地又是笑,又是按捺着,捏过她下巴颏儿来,在她唇上咬了一记,“现在还不老实?惹爷起了火,你可没本事灭去……”
廿廿咯咯笑着,叫阿哥爷浅尝辄止,便赶忙多闪开了。
她歪着头问,“爷可会怪我多嘴?终究我相信爷自己心里有数儿,必定不会薄待刘姐姐的才是。”
十五阿哥摇头,拍了拍她的小手,“说实话,爷不是三头六臂,有时候儿顾着外头,就顾不上家里。家里是需要有人替爷顾着的。”
“有爷想不到的事儿,得有人提醒着爷;有爷做得不合适的地方儿,得有人帮爷给圆过来……你是侧福晋,你有这个资格替官女子提这事儿。你不是多嘴,你是有心了。”
廿廿这才松一口气,向外推十五阿哥一把,“那爷还不快去?趁着今天汗阿玛刚下旨指配的热乎劲儿,叫汗阿玛也不好意思给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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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奔到乾隆爷面前,跪请此事。
乾隆爷倒是轻叹一声,“老十五啊,你知道么,我倒想起哲悯来了……”
乾隆爷说的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
哲悯皇贵妃也是最初到乾隆爷身边伺候的官女子,与刘佳氏一样,诞育下了乾隆爷的长子去。只可惜她没能等到乾隆爷登基,在乾隆爷登基前二个月,竟然撒手而去。
“……你命好,你那官女子还好好儿地陪伴在你身边儿,这是你的福分。”
想到当年那少年为伴的人,乾隆爷心下也是不无感慨。
十五阿哥歉然垂首,“是儿子疏忽,薄待她了。”
乾隆爷点点头,“难为你今儿终究想起来了。”
十五阿哥无奈地笑,“儿子不敢隐瞒……实则,今日还是儿子的侧福晋提醒儿子的,要不,儿子还是忘了。”
乾隆爷缓缓挑眉,“嗯……我也觉着,这怕不是你那嫡福晋提醒你的。她要是想提醒,就不会延宕到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