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答应了他就食言,指不定顾未生要怎么想她。
想到不久前她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鹿离抿了抿唇,无意识掐了掐自己手腕,起身发了条短信给顾未生。
她打算直接开门见山的坦白。
总比他自己看新闻看到要强。
说做就做。
鹿离手指点开手机屏幕,在键盘上犹豫游走,从在?到,你看到下午的新闻了吗……到,我有点事儿想跟你聊聊。
打字删除再打字再删除。
反复几次之后,她俯身趴在沙发上,撑着下巴想了想,最终还是只发了一句你好过去。
简单,简洁,又显得自己没有那么太忐忑。
可短信发过去,却像石沉大海一样,手机一直静悄悄的,连响都没响一下。
“你说,顾未生是没看见,还是他们医疗队经常没信号导致的。”
那是半个小时之后,鹿离洗漱过后,接到陈珊的电话,说昨天未能播放的新闻终于收拾齐了,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鹿离心里一想,当然要去。
好歹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不去有点可惜,
于是她残疾着半边儿身子,打车从家赶到公司,一边咬着从桌上拿的速食面包,一边扬眉问旁边正在专心处理新闻竞赛选题的陈之重。
陈之重闻言,敲键盘的手停了一下,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她。
“不好说。”
“医疗队虽然在海面上四处飘荡,没有信号什么的很正常。”
“但是。”
他很扎心的抬头看了眼以残疾人士自居的某人,笑道,“你确定有了信号他就会理你?”
……
行了,
闭嘴吧你。
鹿离低头扫了眼干净如新的手机屏幕,哼笑一声,把手机装进兜里,没好气道,“你弄好了没。”
“快了快了。”
陈之重干净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飞快游走,鹿离的名字一页又一页出现,确认,确认,再确认。
眼看电视台里一年一度的黄金新闻大赛她就要报名成功,门外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敲门声一连响了三下,随意而嘈杂。
鹿离一扬眉,就知道谁来了。
果然,没等她和陈之重去开门,门外的陈珊已经颇为不耐烦的推门走了进来。
“陈之重,我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唐僧一样的行事风格,开个门都要这么慢,我累都要被你累死了。”
陈珊不满的碎碎念。
一边碎碎念,一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破门而入,动作简单粗暴又充满任性,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陈之重头都没抬,说,“这儿还有外人在呢,你怎么跟自己老哥说话呢。”
“啧。”
“你今天怎么突然拿起乔了。”
“再说了,小鹿离算什么外人啊。”
“我以前还想让她当我嫂子呢。”
“现在嫂子做不成,做闺蜜那也是你妹妹啊,还外人,我突然发现陈之重你这家伙特别假你知道吗。”
陈珊拆自己哥哥台拆的毫不留情,一边和陈之重习以为常的斗嘴,一边手脚麻利的打开电脑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问他们两,“你们忙完了没有?”
“忙完了的话,我有两件事儿告诉你们。”
“哪两件?”
鹿离挑眉看向她。
陈珊没说话,神秘兮兮的看着自己神色专注的老哥,问他,“你到底完了没有啊。”
“我保证,这个消息绝对震惊你们!但是你们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宣布消息的时候有人走神,所以你倒是快点儿啊。”
她按着鼠标催促陈之重。
陈之重无奈笑出一声,本来想尽快点完确认关上页面,看看自己这个妹妹要卖什么关子。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点到提交报名资料的最后一个确认键时,却怎么点也点不上了。
正要皱眉,电脑屏幕就被陈珊一把伸手盖上。
“哎呀哎呀,别弄了,先看我这个。”
“这个可是今天晚上就准备加急放到电视上去播的,你们两也顺便帮我把把关。”
“反正业绩算小鹿离的,你就专心点行吗。”
正说着,陈珊已经俯身,三两下打开自己电脑屏幕上的外接U盘,神色锐利的盯着U盘里几百个整整齐齐的文件夹,像在找什么特殊记号。
陈之重本来想说什么,可视线扫过旁边正漫不经心咬着苹果练习咀嚼的鹿离,温和周正的眉眼忽然顿了顿。
要说的话再次咽回去,视线却忍不住的往刚才被合上的电脑屏幕上看。
怎么会报名失败呢?
是网页出问题了,还是刚才他提交的资料有问题?
陈之重在心里飞快的思索,而这时,旁边的陈珊也已经打开了电脑里被双重加密的视频资料,继续神秘兮兮道,“看看看,就是这个!”
正说着,视频里已经有了画面。
电脑上播放的,是一个派出所里的审讯视频。
视频被人剪过,开头一阵惨白,仿佛老电视忽然没有信号时的画面,滋滋啦啦吵的人耳朵发麻。
但五秒过后,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视频里,石青坐在审讯卓前,戴着手铐,眼镜被打了马赛克,但肥胖的身形和露出来的五官依旧无比清晰。
石青对面坐着两个警察,一男一女,手上拿着纸笔,一边翻看记录,一边小声商讨着什么。
商讨两分钟后,男民警问她,“石青,你老实交代,你店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未成年少女?”
“我警告你啊,不说实话被我们查到了只会加重你的罪行,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交代,别耍什么花招,也别想着这一次还能蒙混过关。”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石青之前就进来过好几次。
但都是和客人发生纷争以后被举报起来,他们却找不到证据,所以每次走个过场之后,都只能把她放了。
而石青很狡猾,一直把自己的尾巴收拾的很干净。
像这样人赃并获还是第一次。
所以难怪一向走怀柔政策的民警会对她格外严厉。
可石青并不领情。
到这一步,她还是一口咬定,“她们就是自己找上门来我店里打工的,还能有什么原因。”
“还为什么,”
“警察同志,你们当这是古代升堂啊,搞这么严肃。”
石青油腔滑调的笑嘻嘻,并没有要坦白的意思。
她还在犹豫,或者说,在和警方博弈。
不论民警怎么问,她就是不肯说。
因为自从做这一行之后,石青就知道,败露是迟早的事儿。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在到处打听“前辈们”的经验。
根据以前坐过牢那些人的经验来说,如果你犯事儿被抓了,一定要记死一句话,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石青坚信,她曾经的“好哥们”不会坑她。
可她并不知道,有时候她坦不坦白不重要。
毕竟一个案子从这里撕不开,总能找到另一个切口。
而这件案子的另一个切口,正是石青刚满十八岁的宝贝女儿,石苗苗。
视频里画面一转,直接从石青简陋的拘留室转到隔壁一间房的石苗苗。
视频里,石苗苗整个人都隐藏在冒出枝桠的绿植背后,虽然已经成年,但她还是被很好的保护起来。
但不知是不是石青一早教过她什么,不论民警怎么疏导,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就是不肯说话。
问急了,连审讯的民警都有些恼火。
“你说这一家子都是从茅坑里出来的吧,又臭又硬,怎么审都没用。”
实习的年轻民警到底还是着急了。
而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拍摄杜建群却在想,到底用什么方式能让石苗苗开口。
她最在意的点儿到底是什么。
想到不久前在小渔村那间平房里,石苗苗异于常人的疯狂,杜建群莫名心里打了个寒颤。
几乎同时,正在翻阅石苗苗档案的老民警忽然发现了什么。
“王队,怎么了?”
看到老民警合上档案,实习民警还以为怎么了。心里咯噔一下。
却没想到老民警忽然喜上眉梢,重重拍了把他的肩膀,说,“有突破口了!”
说罢,大踏步转身就朝石苗苗所在的审讯室走了过去。
杜建群连忙跟上。
这一次,石苗苗果然开了口。
开口之后,杜建群问她。“你为什么会帮妈妈瞒这样一件事?”
“你不觉得那些妹妹很可怜吗。”
“可怜?”
石苗苗像是觉得好笑,忽然攥着掌心抿了抿唇,像是给自己力量,隔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对着自己面前的记者,眼神执拗道,“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她们可怜。”
“你们都不知道吧。”
“那些女生都有病。”
石苗苗攥着掌心,像是豁出去了一样,语气压抑而克制的盯着面前的地面,说,“我妈妈告诉我,她做的这份工作是违法的。”
“所以她被抓以后,我心想,一定不能让你们把她带走。”
“带走了她就会去坐牢,去蹲监狱,再也出不来了。”
“可你们又懂什么呢。”
女生执拗的眼神忽然变凉,有些嘲讽的看着面前空洞洞的拍摄机器和在一旁录音记录的民警工作人员,情绪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就算你们自诩正义人士,可你们到底懂什么呢。”
“我妈不是在害人,她是在帮人。”
“帮那些根本不懂自尊自爱的人重新捡回一条命!”
她说完,抬头看着周围人或震惊或沉默的眼神,继续道,“那些在我们店里工作的女生都有病,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各种各样的性病你们知道吗?”
“她们有跟自己男朋友出去鬼混染上的,有以前自己和人私下交易传染的,还有一些天生就是母体自带的。”
“这些你们通通都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还要抓人,根本就是是非不分!”
“她们出卖自己赚钱,我妈再帮她们治病,这难道不是平等互换吗?”
“我这种事儿为什么你们警察要来干预?”
“这是她们你情我愿的交易,根本不存在什么非法囚禁和暗中拐卖!”
“所以你们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说你们警察都是骗子?说你们根本就是蛮不讲理的恶人吗?”
说着说着,石苗苗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没办法再进行正常采访。
而这时,视频录制现场也传来一阵刺耳嘈杂。
就连出现在屏幕里的杜建群都有点不淡定了。
饶是他极力冷静,也能看出他已经在不动声色的拉开与石苗苗之间的距离。
刚才石苗苗的话,仿佛一块巨石,瞬间砸在水面,一石激起千层浪。
她说那些女生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还有一些是从母体里自带的。
性病不可怕。
可怕的是石苗苗说的母体自带的性病。
这是一个病句。
可任谁也能立刻想到那是什么病。
那天在现场,不仅鹿离杜建群正在审讯记录的民警接触过那些人,就连只是过去帮忙清理现场血迹的好心人也接触过那些人。
现场血腥一片,谁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沾上血,沾上的血又到底有没有病毒。
现场闹的人心惶惶。
视频播放到这儿,陈之重下意识转身去看鹿离,可还没看过去,旁边的陈珊就拍拍他的肩膀,朗声道,“放心吧,鹿离没事儿。”
“我昨天拿到这段视频的时候就已经去医院查过了,她的验血档案没问题。”
杜建群和其他几个民警经过初步验证,目前也没有被感染的迹象。
但为了确定,他们每个人都还需要重新去医院抽血做一次精准化验,时间大概要一周。
“医生说,急速化验只是为了让大家安心,先安抚一下大家的心情。但具体还是要等抽血化验结果出来再说。”
“你也一样。”
说着,她又划了下重点。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
“那第二件呢?”
鹿离挑眉。
陈之重的好奇心也被吸引过去。
可陈珊却像卖关子一样,非要他们看完剩下的视频才肯说。
剩下的视频已经没有多少,杜建群问的也都是关于石苗苗和石青之间亲情的一些问题和想法。
可鹿离却忽然想到,既然他们几个人暂时都没事儿,那是不是说明石苗苗其实在说谎?
“没没没。”
“你还真别不信。”
“石苗苗说的没有一个假字儿!”
陈珊说着,又把她后面从杜建群那儿了解到的后续给两人复述了一遍。
那天,审讯因为石苗苗的一席话被迫中断。
中断之后,所有去过抓捕现场的相关人士都被一起带到了最近的人民医院做检查。
检查过后,民警们很快提审了那些在石青店里上班的小女孩儿。
那些女孩儿们个个浓妆艳抹,穿着吊带短裙坐在沙发上,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还天真的问民警,“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恢复上班儿。”
“你放了我们老板吧,石青姐姐对我们挺好的。”
民警看着都心痛。
但一问,发现石苗苗说的竟然没有一句假话。
这些小姑娘身上都有病。
有的还不止一种。
好在她们虽然被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谣言吓的六神无主,但是找到石青以后,一直在吃药控制,有的人病情并不严重,有的人只是一些小毛病,只有个别几个比较严重。
审讯之后,民警通知父母把那些女生全部领回了家。
还有几个父母死活不肯来的,最后又只能放了。
说到这儿陈珊真的有点忍不住。
“你们知道石青最可恶的是什么吗。”
“她最可恶的就是一点儿小妇科病都忽悠成严重到会生活无法自理的恶性疾病,仗着信息错层的便利,硬生生把几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往火坑里拉,拉进去以后别人怎么劝都没用,让人眼睁睁看着却毫无办法。”
石青几乎给那几个小女生洗脑一样循环灌输了自己那套理论。
所谓的以工救人根本只是一个为了牟取暴利编造出来的说辞。
只有石苗苗还被蒙在鼓里。
“你说她要真为了救人做善事,那之前有人因为重病死掉,她怎么压根跟民警提都不敢提啊。”
“还说什么做慈善。”
“我要是那些小女孩家长,我非在派出所把她揍得满地找牙不可。”
“看的真他妈上火。”
陈珊这个暴脾气,还没看完,火气又上来了。
陈之重和鹿离也都没说话。
只是视线一直落在审讯室一角的监控画面上,似乎看到了什么一般人没有注意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