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悔罪,我愿领受惩处、遍遭凌辱,以慰藉我罪所致无辜者的罹难……”
“我已迷失在沼泽,腥臭的水浸没我的头顶渗入我的内脏,愿我和这里的一切一同腐烂,永不离开这幽暗的森林,我的魂灵即堕为恶鬼,终日徘徊在这荆棘丛生之地,这是我罪所应受的惩罚……”
“我当立于山之巅,刺骨的风将我皮肉割裂使我四肢麻木,我应坠落于枯石荒野之中,再无幸运逃离这蛮荒山谷,我的肉体将化为尘埃,尸骨折辱在这与世隔绝之处,这是我罪所应受的惩罚……”
“我必火海中焚身,烧灼我炙烤我煎熬我的身心至死方休,令我挣扎在炼狱般的人世,绝不为任何怜悯之意包容,我的名字定遗臭万年,口诛笔伐于这不堪史论之中,这是我罪所应受的惩罚……”
“我悔罪、我悔罪、我悔罪……”
颤抖的双手扣在唇上,她尝到自己指尖冰凉的苦涩。
黑暗,冰冷,死寂,除了自己口中念念的破碎话语,什么都没剩下。
灰色的瞳仁里映着一弯月光,皎白化为水流涌出眼眶,灰色紧接着暗下去,眼眸中重归一片空洞。
“我……悔……罪……”
她蜷缩着在断壁残垣之间,焦土废墟之上,月光临照之下,她遗世独立。
“父亲,父亲……我做了什么?……”
那些细碎的声音还在从她喉中向外冒,“忏悔啊——”那些声音凄厉地尖叫着,比记忆中的风声更甚。“我……我……”她盯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般用力向外拉伸的手指剧痛着痉挛,月光蔓延过整只手掌,从指缝向外倾泻。
门铃骤然响起,将她从城市的废墟一把抓回了漆黑的房间。
“零!”乔的声音传进她耳朵,“没事了!他们两个都没事!张师士不会罚你的!”
门那边没有动静。
“一提起老爹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背忏悔录,这是什么怪病……我老爹也被炸死了啊,可我只知道哭,果然博学的人就连哭丧都比别人高级。”乔嘀咕着,料想她这时候没心情答复,干脆在她门口一坐,“哎,那小丫头真命大。”他仰着脖子,火苗似的红卷发扎得后颈痒痒,他只好又低下头挠着后颈,“这下冀被关禁闭了,异能培养课推迟了,我听说你也准备回家修养。唉——”他又叹了口气,“怪我怪我,不那么粘着他就好了。”
刚刚过了饭点,在联谊会上什么也没有吃,乔的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叫唤起来。寝室里可以点餐,但他的胃被重重压下来的心给顶住了,一点没有食欲。乔承认自己是特别耐不住寂寞的人,可冀和零都不在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能说上话的人其实很少——不过刀锋一定在等着自己给他发消息,乔凭借自己对他的了解,这样想道。
“刀锋这家伙太能操心了,难道还在想弥补之前‘欠’我的?不都说了我爸的事就放着别想了吗……”乔揉着眉心自语。但是想不通了,他就背手敲敲门,“零,你要是想通了,也麻烦告诉告诉我怎么办吧。”
“啊啊,算了。”乔闭上眼睛,“没准明天就有转机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
斯科特打了个响指,棋盘上的幻影尽碎,棋局刷新。
一个小时之前他接手了次也的阵营,执“血族”对战业的“势人”。角棋的胜局有时不需要走到最后一步就能看出来,所以日常往往不会下满一整盘,看到局势难以挽回一般就刷新重来了。然而业和他之间的对决完全没有“玩一玩”就了事,即便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看出了结果,业还是死撑到了最后一刻。
于是一个小时之后,斯科特把对手的全部棋子都吃干抹净,悠然宣告胜利。这在专业角棋赛中已经算是闪电战了,尽管规则对时间有着严格的限制,但拿到“游离者”则可以突破时间约束,只可惜这一次业没有延续上一局的好运。
“我不大会下角棋。”斯科特赢了还不忘补刀。
“导士……”次也趴在他的后背从他肩膀上探出头来,“您别再谦虚了,我好歹在央京角棋界也排得上段位的,可跟这家伙下棋就没赢过。”
“你都排得上段位,央京‘角棋界’也是水得不行了。”业按着胸膛缓口气。
“哎,是谁说的这里只有我配得上和某人下棋啦?”
“哄你的你也信?”
“怎么这样!导士你看他他他……”
斯科特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拌嘴,内心莫名感叹了一把青春年少。
“好了别闹,业你和大家说话不要总是那么凶嘛。”斯科特操心着,“嘴上总是这么别扭,可你一直都是好意……”
业的目光刀子似的向他戳了过去。
“咳咳。”斯科特清了清嗓子,“我不大会下角棋是真的,所有的规则、套路其实都在我的永久记忆硬盘中。”他把话题转向正轨,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后脑,“我录入了自角棋诞生以来所有的经典棋局,高手名家的技术都以数据形式存储在我的机械部分。高精度的算法自然让我赢得轻而易举,不过,”他将能源转换器打开,手掌扫过棋盘,之前和业的棋局录像展现在眼前,“下棋的趣味不就在于人脑内的争斗吗?重要的永远不是赢在了什么地方,而是每一步之间的针锋较量,尤其是错的那一步——历史也是如此,最精彩的往往不是出奇制胜,而是马失前蹄。比如前人类与混血种共谋刺杀血族亲王的‘蓝玫瑰事件’导致了三族之战,又比如沿海裔过度开采石林引起了封印不稳,造成血族逃逸。”斯科特给他们一个一个数着,然后忽然攥起拳头,“当下的瘟疫,我们也要找到当初‘错的那一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危机。”
突然的安静让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明明是联谊,为什么感觉上了堂历史课。”业揉头。
“而且‘蓝玫瑰事件’没有讲,血族逃逸也没有。”次也给他数着,“欠了很多课时啊,斯科特导士。你根本就没有教案吧,每次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
“这些在你们都是常识,还需要我来讲吗?”斯科特摇头,“再说,你们每个人进度都不同,当然会有讲不到的地方。”
“虽然意义很热血也很有见的,但是这个和下棋作弊很不搭啊。”次也从他背上爬起来,绕到一边来观察着棋局,“导士,即便你的大脑在改造后具有双重结构,公平起见你也该使用人脑对弈吧。”
“他只是想借机讲道理罢了。”业一针见血。
斯科特对此无法反驳:“既然被揭穿了,那我就讲最后一个道理。”
他瞄了眼这两个家伙,次也竖起耳朵来认真地听着,业虽然一脸嫌弃但也乖乖坐着没动。
“业,次也说他从来没有赢过你。”斯科特对他们的反应还算满意,于是悠悠地把道理讲完,“但是我这个半机械在近两年已经全都更新成他旗下的技术了,包括棋类的算法,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还是赢了你的。”
“你怎么没弄出这种技术呀~”次也得了便宜卖乖,向业挤眉弄眼。
“次也,术业有专攻。你俩都是极其优秀的后生,切记戒骄戒躁。”斯科特揉着他的头顶,“脉原……”
“脉原的希望都在我们身上了。”业接上他的话。
次也扭头盯着斯科特,用眼神传达着“好烦啊我们已经听了无数次”的意思。
斯科特莞尔,扬起手来把他们赶走:“去去去,我说完了,快回去休息。”
“脊椎”的自净系统早在一群人大快朵颐的时候就悄悄收拾着,棋下完了,这里又恢复到联谊会开始前的样子,整洁得仿佛没人来过。放着斯科特爱去哪里去哪里,两个家伙溜出联谊厅,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一前一后溜达着。业腿长步子大,任凭次也怎么紧赶慢赶,不出一会儿又会被甩开一两步的距离,但他仍不放弃地撵着。
业看他跟得那么努力,于是走得更快了。
“斯科特导士这是年纪大了吗?越来越能唠叨。”次也跟他搭话。
“从他被改造的那一天算起的话,跟我们也差不多大。”业幽幽地道,他那种低沉磁性的声线被空荡的廊道扩散开,伴随着优雅中正的口音,仿佛即将开篇一场煽动性的演说,“这跟年纪没关系,肯定是天性。”
次也叹气,惋惜他怎么只讲两句就完了。
“啊啊,张师士是怎么忍过来的。”次也搓着额角。
业没有接这个话题,他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躲开这些一个比一个能说的家伙。插进肺部的呼吸器在适应了两天后已不再让他感到痛,但胸闷还是会偶尔发作。业有时也会羡慕他们可以抑扬顿挫不消停地说上那么半天。
“你知道斯科特生前是什么人吗?”业忽然问。
“生前?这也太恐怖了吧,就算今天,活脑半机械人改造也不可能在尸体上完成,肯定还是要活着的。”次也摊手,“我怎么知道导士是谁,他是十几年前的第一代,甚至可能是脉原第一个。我的技术虽然好一些,但也是近两年才弄出来,为了应付瘟疫的需求,还只在科利身上实验,没投产呢。”
“可他所有的征象都是死了。”业喃喃。
“死透了的绝对不可能,等等,你根本就知道是谁吧?!是谁呀?”
业停步等他赶上自己:“不知道。”
次也很怀疑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看那坚决不会说的表情,次也也就懒得再问了。
“去档案馆验证一下,也许能有发现。”业抬起胳膊,次也看到他开启的手环。
“你要把通行证给我?”次也又确认了一遍,“咱们的赌谁赢了?谁也没赢吧……”
“确实,渧尔卿没有死。”业低头看着他缩在袖子里蠢蠢欲动的手腕,这家伙早就准备好接受这个赌注了,“但是除了死我们也猜了别的,而且我们都猜对了:汀尔零的‘颤爆’伤到了泽尔冀,泽尔冀被关了禁闭。”
“啊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没有交换,”次也窄小的脸盘上勾出一个大大的奸笑,“好的,我这边权限口令也给你设置好了,以后我的任何设备你都可以优先使用。”
业接过他递来的手,两人腕上的能源转换器对接——传输完成。
“你最好抓紧那个怪物还在禁闭的时间。”业提醒着他。
“原来你真的打算让我自己去!毕竟一次性啊,你这是几个意思,不是有陷阱吧。”次也打开操作屏调出刚刚的通行证来查看。
“那又怎么样,你还不是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业嘴角抽了一下,僵硬的面瘫脸上好像那一瞬间出现了诡异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样的陷阱,你就不好奇吗?”
次也“咝”地倒抽一口冷气,可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实在害怕,你也可以带上乔瑟夫。对于那附近,他可是被泽尔冀培养得轻车熟路。”业的话像是故意在撩动他的禁忌。果然次也一听到那个名字,兴奋立刻从脸上褪尽了,撇嘴蹙眉间表现出极度的不爽。
“切……那个低级的杂种,”次也甩脸,“别把我和他扯在一起,每一次碰面我都感觉他身上肮脏的弃人血统向外散播着病毒,这种东西怎么不早点死回弃原去。”
“不用这么急着跟他撇清关系吧?”业瞟着他那副急躁的神态,“我只是说,他对那里熟,而已。”
次也听出他的话中话,很想重新打足底气而不能。他知道业在变相说他的血统也不是什么高等纯种,不断抨击乔瑟夫只能越发凸显出他的自卑。他越想和业靠近,业越会提醒他注意到自己的本性,次也越是明白——二流的出身,就不要企图混进一流的圈子。
“额,嗯那倒是,不过那种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啦,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次也抱着胳膊犯怂。
业又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