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在泥胚上缓缓地走,留下一长线细细的凹痕。
张闭着眼,指尖在桌子上轻点着拍子,卿跟着默念,手上的力道轻重配合,再施加势能流,细致入微。勾勒不多时,卿换工具继续,朴素的泥胚在她手中渐渐露出的模样。
忽然张睁开眼睛:“快了半拍。”
卿微微一哆嗦,手上的刻刀停住。
张凝视着她,手指慢慢滑到泥胚上,指尖在她雕过的地方点了点:“不要太注重手工这件事本身,而要把咒文节奏和施加能量融合。雕工和表面技法都可以后期慢慢练习,甚至可以像你之前自制的法杖一样,直接把已有的普通器物加持为法器,但是施法的深浅和颂咒节奏不能错。”
卿点头。
“这个唱段很容易出问题,昨天就在这里磨了一会儿功夫呐。”张温温柔柔地提示她。
“嗯嗯。”卿仍是点头。
张看着她的侧脸,卿久久没有抬头。
她的脑海中疯狂滚动着咒文,一刻也不敢停歇。
“咒文乱序了。”张弹了一下她的小脑壳。
卿忽然鼻子一酸,憋着劲儿点头答应着:“嗯。”
心脏跳得胸口发痛,她落刀点了一下泥胚又抬起来,手抖得按不住深浅。
她的脑子里面还是完全没有在节奏上的混乱咒文。张拨开卿的鬓发瞧了瞧她的侧脸,卿倒吸一口气,眼角的泪珠掉了下来。
“怎么了呢?”张笑了笑,“这股情绪来得真厉害,又是焦又慌,还有点怕。哎呀,是不是本尊之前说要罚跪,把小姑娘给吓着了?”
卿扣住嘴巴:“对不起师士……对不起……我应该做得更好的……”
她被自己惊到了,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的情绪完全自然地跟着这个想法走,眼泪一发不可收拾地滴滴哒哒掉了一桌子:“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师士……我……我会做好……不会再错了……我好紧张……害怕总是……弄错的话……师士就不喜欢我了……”
张听了这个理由差点笑出声,她脑子里也是这话,无误。
卿哭得更收不住了,努力遮挡着自己的脸。
“没事,没事……乖。”张一根一根拨开她紧紧扣在脸上的手指,卿松开了手,脸上留下点点陶泥的污迹。
张挽着绢帕给她擦脸:“你表现得非常好,是本尊近来把训练排得太紧了,让你没有喘息的时间。斯科特都对本尊表达不满了,让放你去休息。”
卿摇头。
“不怕,本尊有的是时间。”张低头和她商量着,“回去歇两天,休息够了再继续,好不?”
卿点点头。
张读到她的意愿,张开手臂。卿扑上去用力地贴紧他的胸膛,宽大的衣袍将她包裹成茧。
张瞑目抚摸她的头顶:“好了,去吧。”
卿早已如坐针毡,但还是战战兢兢地保持仪态,慢慢站起来,鞠了一躬,告别,然后才按规矩面向张一步一退地离开工坊。
张和颜悦色地望着她出去,将手指探入鬓发触动耳机。
“斯科特,注意卿最近的状态。”张轻轻一捋金发,拢袖起身,“这孩子有事瞒着我。”
-
“应该把实情告诉卿。”
冀的语气非常肯定。
零还在犹豫,那杯茶水被她捧了很久,已经凉透。
“现在长宁的情况还不确定……”零紧张不已。
冀在她面前坐下来,认认真真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时候再不说?那对卿来说不是太残忍了吗?如果不尽早确认……那么很可能……卿就连渧尔元/首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吾要……怎么说?”
“说什么?”
冀和零同时抬起头看着进门来的卿,他们被她的眼神震住,那眼眸的红几欲化成血水滴出眼眶。
卿没有脱鞋,当即踩着地毯走到他们面前。
零急忙站起来:“卿,你先不要急……”
“说什么啊?”卿站住质问。
零回头又看了冀一眼,冀也看着她,什么表示都没有。
零怕卿急了要用读心术,又担心她听了会冲动,徘徊了小两圈才下定决心,转来拉着她的胳膊道:“长宁已经戒严,进入战备状态。卿,舅舅可能出事了。”
卿对这个消息似乎已经有所准备,她没有立刻失控。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爹爹出事长宁要备战?”
“那边认为舅舅为了要回你,会胁迫长宁……”
“可是爹爹怎么到长宁?爹爹他在哪?”
“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他已经不在千绝港了……”
“不在……?什么?”
“而且他的反噬可能已经达到……”
“爹爹的反噬?”
“我不清楚,别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卿的视线一阵发虚,离得这么近,她却看不清零的表情。
冀走上来问:“特训结束这么早,是师士的意思?”
“我装不下去了……”卿低头捂住脸,“我说我紧张出错都是因为害怕他不喜欢我……好快点脱身……可我说的是真的,我说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面只有这些……我真的害怕这些……但是怕的又不只是这些……他应该……应该还没有发现我怀疑的事情……但是他一定知道我隐瞒了什么东西……可是他让我回来休息……我也……不知道究竟……”
零有些慌:“什么事?”
冀低声说:“斯科利改造前,可能是行刺渧尔元/首并导致他反噬的凶手。张师士和帕洛师士也对此知情。”
卿痛苦地躬下腰抱住双肩颤抖。
零张目结舌。
“卿,我知道今早张师士因为什么事没去工坊了。”冀俯身握住卿的肩膀把她撑住,“帕洛师士回来了。”
卿突然仰起头:“帕弗里爷爷不是应该在千绝港吗……”
帕弗里都不在千绝港了,那零说的不就确凿了吗?
“他应该还没走。”冀提醒道。
-
卿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脊椎”有这么大。
大到会忘记自己走过哪里,大到跑了很久很久,连一个人也见不到。
是迷宫,或是蚂蚁的巢穴。
“帕弗里爷爷——帕弗里爷爷——!!”
她追逐那个灰色的影子,直到发现那是自己的幻觉。她锲而不舍,好像每一次重新出现的幻觉,都会让她离真实更进一步。
她冲向正门前的空庭,从高层的走廊奔上天井的护栏,纵身一跃。
“帕弗里爷爷——!!!”她向石门喊道。
高挑的灰袍听闻呼唤,缓缓停步转身。
卿跳下来的位置太高了,她翻滚落地,在起身的瞬间忽然痛得跌跪在地上。但她没有停,跌跌爬爬地站起来走向那个身影,灰袍子孤独一人站在洞开的石门前,没有人送行。
帕弗里的脸沉没在兜帽的阴影之下,他布满疤痕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与女孩递上来的手相握。
“亲爱的卿。”他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卿攥紧他的手。
“……”她被最想问的话噎住了喉咙。
帕弗里托着她的指尖,用一只手承担起她全部站立的力量。
卿什么都问不出来。
斯科利究竟是谁?
如果是你们放纵他袭击冰宫,当初为何还要救我们?
你们现在又在唱和着什么?
我那么信任你和张师士……那么的……
——如果我猜错了……就请你们不要再遮遮掩掩了啊!!
“帕弗里爷爷……你为什么回来……?”
“我为你父亲的事情,来寻求‘源流’的帮助。”
卿站不大稳,帕弗里双手扶住她。
“我爹爹……怎么样了?”卿抓紧他的袍子。
“他的反噬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得到了遏制……?”
“没错。”
“张师士……要提供什么帮助……”
“他在反噬的研究方面造诣精深,必然能够帮得到你父亲。”
“我爹爹他……”卿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往外涌,“……他还在找我吗……”
“是的。”帕弗里说,“他一直,想要到这里来见你。”
帕弗里握着她的双臂,卿渐渐失去力气滑坐在地上,大声哭泣。
-
冀走进卿的房间,在这间满满当当浓墨重彩的寝室,独自坐了许久。
在“脊椎”住上一段时间的人,大都会渐渐失去锁门的习惯。
天色已经分层,卿还没有回来。
他走进卧室里,看到了卿收藏在壁龛中的那些人偶,他们的视线随着冀的进入跟随着他,似乎发现他也是自己的同类。
冀拂了拂衣袍,坐在床上,正对那些人偶。
他发现中间摆着的那一具他从未见过。其他的人偶之间互相留有一定的空隙,像安排好了一个个座位,然而这一具人偶却像是坐在了另两位之间的扶手上面,是强加上去的突兀存在。
那具突出来的人偶,红眸白发,一袭纱质黑裙,高傲地端坐在所有人偶中间。就算强加进去,她也是最惹眼的,最中心不可动摇的那一位。
和卿一模一样的娃娃……
和她对视令冀感到一丝冰冷流入躯干。
冰宫的置换传输早已切断,卿只收藏散落在长宁的大师手笔,不会有那个闲心做一个和自己相像的娃娃,这一定是帕弗里从冰宫给她带来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带了一个娃娃给她?
难道渧尔德已经……
他站起来,靠近壁龛。
卿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墙边,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
“冰宫已经回不去了。”冀没有回头。
“‘脊椎’也已经待不下去了。”卿轻声对他说。
冀转身望着她,他背后一层又一层的人偶将他簇拥着,他果然也是一个美丽却没有温度的人偶。
“我要离开这里。”卿说着靠近他,“冀。跟我走。”
冀久久看着她向自己伸出的手,目光慢慢转向她的眼睛。
她眼中的那抹红,终于化作血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