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怀言听闻锦心已经被青帝带回行宫三缈山医治的消息,是一天后的辰时。
天才有了微微晨光,老臣门在金殿前的阶梯下了轿辇,因为天冷而缩着脖子搓着手上了朝天梯。
一边朝着金殿的方向抬腿,一边打着哈欠和遇上的同级官员惊叹:
“这个时候青帝竟然还从行宫赶来禁宫,按照惯例的时辰开朝会。我还以为打了胜打仗,那青帝在行宫要修养几日,我们也清闲几天。”
“恐怕啊,就是青帝事担心嬴妃以后在史书中担下祸国殃民,红颜祸水的罪状,才故意有此行径。好让那提笔的书史,不敢乱写。青帝如此勤勉,后书恐怕写的便是一勤政爱民,二与嬴妃娘娘鹣鲽情深。”
“这青帝,哪里像冧帝那般荒唐,三十而立,弃国而去啊!”
“你我既然都愿意在这个时候后最早来,也要再勤勉些才是。如今青帝整顿朝纲,当机立断且无所顾惮。比不得冧帝那般仁慈和善和瞻前顾后。”
“也不知道,那冧帝如今身在何处,还有没有心思回这龙椅上?”
“冧帝和善仁慈,也终究只是我们暂时好过些,可青帝严苛自律,将来黎民和儿孙会好过些。快些走吧,走到大殿里就暖和些了。”
朝堂上,青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嘉奖此次虎跳关,两天一夜紧急战役中英勇对敌的将士;各州赶来的侠士豪客;没有丢下王城而是一起支援前线的百姓;追封了刘聪将军的侯位,因为刘聪并无子嗣与兄弟姐妹,所以奖励其原故乡地可建丰碑一座,为其父母在原有住宅旁就近加盖侯王府一座,明年搬迁居住,又赏宫婢六人照顾其父母,每年刘聪将军的俸禄按月发放给其父母,再奖励黄金一万两。
也嘉奖了已经赶到王城,虽未进入战场的念珠郡主的援军,以及行到一半多在途中还未赶到的李念仙大将军,还有其他调遣来的援军。
嘉奖完毕后,青帝与群臣商议着如何攻下狮子山的黄连关,将俞昊天为首的俞家军一帮反贼斩草除根。
几位丞相这个时候的进言大概一致,就是此时若是急切逼迫俞昊天,担心他与西北一直对蜀国虎视眈眈的术荣国联手进攻王城。眼下还是应该再花半年到一年时间,扩张王军势力,养马铸箭。
倒是原先老丞相俞志阳之子,俞万里此时说道最关键之处——
如何处理那条从西北进京城的密道?
这也是青帝李千山目前最拿捏不好的问题。
若是因为担心将来俞昊天卷土重来而将此路全段炸毁,所费人工和爆破材料太多不说,那条路之前的修筑已经费了十年的人工和更多的人力物力,炸了实在可惜。
若是留着,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能将这条路变为更便捷又安全的官道,或反向西南,西北行军更便利的军道和民道也好。
“陛下可以让李念仙将军接手此官道,重新修筑关卡,关卡全部修成吊桥形式。”俞万里进言。
青帝高高坐在九龙御座,看着不卑不亢,面色如常的俞万里,心中一惊。
李千山已经继位三月有余,群臣和各地的藩王,将军与官吏他通过青冧门和自己的近卫去调查,加上之前自己做王爷时的暗访,群臣百官都已经了解得差不多。
唯独俞万里这个人,近卫从民间和朝野查到的东西因为太过寻常而太过担心。
李千山今日从行宫到禁宫路上,都在担心俞万里这个时候不包庇俞昊天,而是替自己出谋划策。
俞万里若是心急包庇俞昊天替俞昊天开脱,说明此人沉不住气,目的太强,早晚露出明显的叛国证据和马脚,不足为患。
或者是俞万里断尾求生,同群臣一样赞成将俞昊天斩草除根便还好,说明此人手段狠毒,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也不足为惧。
可俞万里偏偏避开了了俞昊天这个最明显的雷区,跟自己一起想到了如何处理那条最为关键却隐秘的密道,又向自己进言,如何更好的处理那条密道,反而让李千山觉得此人极其麻烦。
李千山不懂俞万里。
他不知道俞万里这个人的本性是贪婪至极的睿智深沉,还是大隐于世,只是在朝堂权势之间斡旋。
俞万里是能看清自己控制自己的野心,还是看清自己的智力完全可以将蜀国的政权和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间。
俞万里可是权倾一时俞志阳的二儿子,当听闻这位一直都喜欢跟人打成平手的二公子,喜欢你赢一半,我赢一半的二公子,当年为了留下自己的侍婢,在不经意间比剑第一轮时赢过俞昊天,而又佯装旧疾发作而输给俞昊天。最后还是将俞昊天在丞相府看上的,非要带出丞相府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侍婢留在了身边。
而在每年每季的书院考试中,这位俞二公子,除了五岁时拿过一次第一,从六岁到二十五岁,永远在任何考试和比试中只拿第二。
不懂道的纨绔弟子嘲笑俞万里是“千年老二”,可一样心思只拿第二的李千山才会懂,要永远把自己算计在第二位,这种努力,比永远拿第一还要更辛苦十倍,心思更深沉。
若俞万里只是贪财还好——他没有因为避嫌而立马与自己父亲俞万里培养的势力决断,只是为了更好的平步青云,聚拢财富。
若他不只是贪财和贪权——他的野心比俞昌更大,比俞昌更深,更睿智,让人抓不住一丝丝把柄,那自己该怎么办?
李千山在御座上有些坐不住,想走得更近,将俞万里看个明白。
朝臣见青帝突然站立起来,有些纳闷。
李千山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太过突然和反常,于是顺势自己鼓掌到:“俞丞相所提建议最好,既能保全那条道路,又给黎民留了方便。”
柳怀言站在偌大的金殿里,文武百官都在自己身后,而自己离青帝最近的金殿上有些走神。
自己被加封了一等功,也提不起多大的喜悦,只等着朝堂安静,百官散去后,自己好与青帝提出自己一直想提的请求。
青帝如何将锦心救回来,柳怀言不得知,只是他开始更紧张,更加觉得锦心与自己恐怕此生无缘了罢。
以前自己认为青帝将锦心留在身边,是为了挟制自己,让自己永远效忠于青帝。如果只是如此,柳怀言且还有所转圜的余地,内心并不会如此不安。
可如今,青帝对嬴妃的心思,便就是街市商铺和说书人口中一直所传言那般深情不疑。
柳怀言反而被这样的真相,一时间弄得不知所措。
青帝对锦心那种保护和付出,自己好像连一半都不及。
纵然柳怀言他知道,锦心不是贪图富贵,也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活得通透洒脱,可自己那日在无来寺如此伤她的心,自己还能跟她恢复到最初时候的亲密无间吗?
柳怀言有点动摇,也有些挫败。
——但是,有些事,要去尝试,才会有一点点概率的胜算,若是不去做就注定会失败。
——人生不过百年,哪里还有机会供自己犹豫?
众臣散去都感叹今日比平常下早朝要早些,可柳怀言却感觉好像更久。
等到众臣退去,柳怀言快步跟上走向偏殿的青帝身边。
“不知陛下前几日所说,我若想明白了,可随时去见她,将她带出王城的话还作数吗?”柳怀言平视着李千山,恳切的问道。
雨翁听闻柳怀言此话,非常诧异。为了救嬴妃娘娘回来,青帝可是在三缈山用了仙家禁术,用三十年阳寿所换啊,柳怀言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将嬴妃娘娘带走。
青帝阻拦了上前正要说出真相给柳怀言知道的雨翁,让他先去休息。
“锦心……她正在昏迷中,御医说她情况不是很乐观,左腰中箭,胸口也被动物的爪子爪伤,她大量失血,口中全是细沙……不如等她醒来后……等她决定……”
李千山此话说到一半,在犹豫要不要将锦心送出行宫之间,生出了灵窍,窥察到了自己的私心——他不愿意将自己好不容易救出妖界的锦心让柳怀言带走。
以前自己以为自己可以大度,可以约束好自己的心,可是不知何时自己竟然生了得失心。这种得失心,不愿意让锦心离开自己。
他真的很想如皇兄李上缮一般,带着林沾云将军,在三十而立,弃国而去。还是如雨翁对父皇那般,为了父皇斩断子女福分,一生情深不移,照顾皇兄和自己。
只是可惜,锦心的心一直不在自己身上。
如今锦心与自己已经亲厚一些,柳怀言在此时却提出要带她离开自己,李千山有些罔知所措。
并不是因为自己金口玉言,他才答应柳怀言送锦心行宫。
而是他知道,若是回到柳怀言身边,锦心一定比在自己身边开心。
李千山也给了给自己一个妥协,安抚到自己内心的小小人儿。
——若锦心还有下次回到禁宫,那么自己一定不会再放手,想自私一次,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永远永远。
“那朕安排御医随行去照顾唐姑娘吧。”李千山笑得有些疼痛。
王城外,一处已经修葺了一半的荒宅。
院前的芙蓉不是花季,树叶却也鲜艳翠绿。三株大杏树在院中正打着粉白的花苞,像水墨里晕染的墨渍。再往里面走,一片开得雪白的梨花绕着水塘,如一张铺开得笔直的宣纸。一颗老柳树在池塘旁妖娆的舞动嫩绿的枝条,因为是初春,枝叶还鹅黄待发。
柳怀言抱着全身包着厚厚白裘的锦心,走过一段两边都是荒草的石板路上,在荒草的中央,柳怀言听着锦心低喃一身:“柳兄。”
就如她在葫芦口的客栈昏迷那四日也是,偶尔会喊一声自己。
“柳兄,保重!”锦心轻轻的喊。
——原来是梦话。
柳怀言轻轻的亲在她正在发汗的额头。
“我在呢,锦心。”
脚边半人高的荒草拦在柳怀言的前面,里面正在修缮房屋的工匠实在搞不懂,里面的书房和内院做得如何精致的都统府,为何偏偏要留下那正院中半人高的杂草。
而柳怀言抱着锦心在这样的杂草中,合意的笑着,轻轻问:
“锦心啊,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