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苍老着,晚上老人家睡得早,我就爬到天台上去为外公祈祷,顾阳说外公会好起来的,我信了,却忍不住的哭,哭完我又一遍遍的自责,我的外公还好好的活在人世,我怎么能哭呢?
那时候,一丁点对外公不好兆头的举止,都会让我特别敏感。
我记得那天,外公像往常一样,拒绝我们的帮忙,自己挪着垫了很多层棉的小凳子,坐到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这次他不讲话,就听我跟顾阳讲,讲学校的事情,讲我跟顾阳,跟陈岚,还有巫晓风。
时间的小偷,就在我们谈话间偷走了我的外公,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生命原来真的可以在一瞬间苍老凋零。
我的外公他听着我们讲的时光,握着我和顾阳的手,眼睛看着正坐在一旁戴着老花镜在给他缝补裤子的外婆,慢慢的慢慢的,他闭上眼,松开手,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时间恍若静止,我用力回握住外公松开我的手,干巴巴地睁大了眼睛,居然没有掉出一滴泪水来。
外婆继续着缝补衣服的动作,好像并不知晓外公已经睡着,直到一条裤子缝完,她慢慢把头埋在衣服里,然后又抬起来,微微红着眼眶,对外公说:“老头子,你就先走吧,在那边安好家,什么都打点好了,再来接我过去。”
我打小害怕死亡这样的词汇,更害怕见到办丧事的人,可是这一次,我握着外公的手在我手中一点点冷去,居然没有一丁点害怕,甚至想要抓住更久一些。
忘了这样坚持了多久,有人把我拉开的时候,我如何也不愿意放开外公的手,低低的呜咽终于从喉间溢出,我不懂事地去推拉开我的人,不愿意让他们碰我的外公,尖锐地叫喊着:“你们走开,我外公没死,他只是睡着了!”
顾阳抓住我握着外公不放的手,红着眼睛看我,他说:“小沙,让外公好好走,不要闹好不好?”
我哭,毫无形象,山崩地裂。
顾阳抱着我闪到一边,不让我去妨碍处理后事的人。
也许是人活到了这个年纪,见惯了生死也看开了生死,跟我的崩溃相比,外婆显得那样冷静。她安静地给外公擦洗身子,给他换上寿衣,给他说好话,从头到尾,我没看见外婆掉下一滴泪,只是那个被岁月压垮的肩膀,一下子又弯下了许多。
顾阳对哭到全身痉挛的我说:“比起永无止境的病痛,对外公来讲,这样安详地离开又何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我推开他,抽泣着断断续续讲了一声:“不是你外公,你讲的当然轻松!”
顾不得去在乎顾阳的感受,我像一只刺猬一样见人就扎。
晚上爸妈从城南赶来,我看到妈妈跪在外公面前肝肠寸断的模样,突然就哭不出来了,怕自己的悲伤会让妈妈更加的难过。
巫晓风今天军训刚结束,接到通知,连队聚会没有参加就买了连夜的火车,还在来千茶镇的路上。
我们说好要一起来看外公外婆,结果外公的最后一眼他却没有看上。
顾阳算是个外人,可在外公离世这件事情上,来主事的,来帮忙的宗亲很多,这么多人的饭菜还有饭后的碗筷却是他帮着舅妈默默完成的,而我顾着自己难过,甚至对他说了重话。
“这是小柏吗?长得真俊,记得小时候看他,黑不溜秋的壮小伙子,没想到现在长这么俊秀。”一个我都叫不出的亲戚笑着指指顾阳,问舅妈。
“小柏今天才放国庆,连夜的车,还没到呢,这是这些天一直帮忙照顾着公公婆婆的顾阳,南城来的孩子。”舅妈看一眼坐在院子里洗碗的顾阳,对亲戚解释。
我妈从停放外公尸体的厅里走出来,沙哑着嗓音对我说:“小沙,去给外面那桌子叔伯添茶。”
外面的宗亲,喝茶聊天,有吃有喝有笑的,一点都看不出悲伤,倒像是来参加认亲大会似的。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给他们添茶,被一个阿伯指着问起:“这丫头是谁?”
舅舅解释:“秀琴的女儿。”
秀琴是我妈的名字,我看那个阿伯恍然大悟道:“小颜啊?都长这么大了。”
我不愿意加入他们的认亲大会,都是一些平时不会联系,有红白大事才会凑到一起的亲戚,于是转身去陪顾阳一起洗碗。
顾阳看我沉着一张脸,像看透我心事般,“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别人不悲伤呢?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还得继续,宗亲们能够汇聚在一起,已经是给老人风风光光的送行了。”
我一默。
是啊,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别人不悲伤?来的这么多人里,又有多少人其实连外公都没见过,对他们而言,就是走了一个老去的宗族亲戚而已。
我洗着那多到好像洗不完是碗,悠悠问着顾阳:“你相信冥冥注定吗?”
“信。”顾阳顿了顿,又接着说:“诺如病毒,X大提前结训,大概就是外公对我们冥冥之中的一种召唤吧。”
我没说话,突然很感谢那场诺如病毒,感谢提前结训,让我冥冥之中回到千茶镇,陪伴我的外公度过最后的时日。
2008年,9月30日,愿你去的地方明媚不忧伤。
这是我在QQ动态中,写下对外公最后的祝愿。
失联已久的陈岚私信我说:“那儿花儿正开,那儿风净清幽。别时纵横泪,聚时花犹在。小沙,外公只是去另一个世界旅游了,愿你悲而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