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州军营内灯火通明,周凤岐手持细作送来的密信,眉头紧锁而从未舒展。面前分作两列稳站的将官们,尽皆看着这位刚刚调来的统领。数月之前,团营派兵攻打平南县思旺圩,守军拼命抵御,方才击退敌兵。
突然出现大量武装队伍,诸官疲于应付,又兼兵力有限,特向周边省份借兵。身为贵州总兵的周凤岐接到任命,急忙率领本部人马,前往广西浔州驻守。
曾以为此处民风淳朴,易于治理。怎料上任不久,便听说拜上帝教蓄意不轨之事,公务反而更加繁忙起来。近日得知拜上帝教于金田村聚集,其教主洪秀全前往山人村筹备事宜。这等消息算是极好的事情,能够给清军主动出击的机会,而周凤岐思虑甚多,担忧之心许久难止。
副将李殿元生得剽悍粗犷,跨马提枪,上阵杀敌,皆属一流之才。毫无心机算计,跟随周凤岐已是多年,早就为之信赖心腹。李殿元有意分忧,抱拳请缨:“末将愿领一支劲旅,势必活捉洪秀全!”
仍在犹豫不决,周凤岐疑虑此行,乃是拜上帝教的诱敌之计,故此始终不愿出兵。李殿元想到总兵心思,出言宽慰:“如此良机,切不可失。主帅若有担心,就由末将领军罢,是福是祸,全凭天命所定。”
此教分布各处,根基甚为深广。众人皆奉教主洪秀全为首,如果能生擒此人,那这般威胁或许能逐渐平息。周凤岐有些心动,却不忍轻易派出得力干将,又是陷入沉思徘徊之中。目光看着眼前诸将,除去李殿元这个虎狼猛将,其余之人皆难济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活捉头目的重担,自是能者居之,而今也只得令李殿元亲率清军,才有些许机会。周凤岐打开案桌的铁盒,拿出号令三军的虎符,径自递给前者,细心吩咐:“先带两千士兵,于思旺关隘驻守。那里是敌方的必经之路,切不可贸然行事。”
接过精致的虎符,旋即李殿元便是转身欲走。周凤岐略有不安,连忙唤其回来,再安排平南知县倪涛、巡检张镛等人,命他们遵从李殿元的号令,共同生擒洪秀全。一应人等皆抱拳领命,随后尽数跟着李殿元走出军帐。
调集两千清兵,备齐所需军械粮草,众人轻装上阵,统统前往思旺村,准备扼守要塞。行了约莫三日,倪涛骑着战马,不住地环顾周遭之景。任职平南知县数年,倪涛对此处已是熟悉至极,眼下却是小心谨慎起来。
刚进思旺村的前沿关隘,两边皆为峭壁枯木,仅有一处狭窄道口。余光瞥见前方的杂草丛微动,倪涛盯着那里,低声提醒:“有探子埋伏,绝不是咱们的人。”点点头,李殿元下令弓弩手准备,自己也拉弓引箭,直指杂草丛。
利箭离弦,向前方射去,众弓弩手一齐放箭,登时羽箭遮天,破空连声。草丛处响起惨叫,李殿元挥了挥手,清兵跑近侦查,旋即回来禀告:“将军,那里有六个头裹红巾的汉子,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勇。”
早已猜到如此状况,点点头,李殿元不再言语。倪涛心生一计,献策说着:“将军,眼下已然出现该教之徒,可见洪秀全也在附近。山人村四面环山,若想离开,必经此路。这个要塞得天独厚,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顿了顿,倪涛再续其计:“只需将木桩埋地,封闭路口,定能将其一网打尽。”思虑此言,李殿元率兵退敌,自有猛将之勇,可是盘算计策,全然难以应付。当下对其计毫无反对之意,点点头,回应着:“那就依你之见罢。”
计谋算定,李殿元径直派兵安排,众清兵伐木取材,尽数将树桩插入黄土里。思旺要塞本是牢固,加之这些树桩堵在路口,此外之人决难突破而出。李殿元走进刚搭建好的军帐,看着麾下的谋士武将,心头油然生起一阵豪情壮志。
不远处的山人村,山峦雾气微醺,云烟缭绕,万籁俱寂。洪秀全正自坐在石墩上,向村民们宣扬教义。忽地有个教徒慌忙跑来,喘着粗气:“教主,不好啦!我适才离村置办食材,没等走出两三里,就瞧见到处都是妖兵,而且思旺的关隘被封堵,咱们怕是出不去了。”
惊得猛然而起,洪秀全甚是奇怪:“清妖怎得知晓咱们的位置?”摇摇头,教徒只作不知。洪秀全皱起眉头,心头转过无数应对的办法,仍是不知所措。而今团营兵不及两百人,怎会是清军对手。
环顾四周,洪秀全向教徒命令:“快去把副教主找来,再将此事告诉他。”应了一声,教徒忙不迭地跑了出去。眼下洪秀全倒也没了传教的心思,着急安排众人收拾包裹行囊,此处断然不可久留。
在田野边给农夫们谈天宣教,冯云山还是一身学究装扮,满头流着汗珠,仍是不辞辛苦。农夫们听得不时点头认同,对拜上帝教也是神之向往。余光瞥见道旁急忙跑来的教徒,冯云山站起身来,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教徒缓了缓,旋即将事由统统告知对方。冯云山忙道:“咱们的大军尚在金田,来回不过两日,多找些兵勇,向金田告急。”教徒怔了怔,有些迟疑:“思旺要塞是这里到金田的必经之路,又该如何回去?”
遥手指着前方的峭壁,冯云山淡然说着:“先前我有准备,带着许些兵勇,在要塞山头开辟一条小径,就让他们回金田罢。”这位副教主足智多谋,顾虑甚多,当下教徒对其佩服不已。
招呼着身旁农夫们,令其通知村民,先找个偏僻处,暂避清军锋芒。冯云山调齐兵勇,从中派出十余人,让他们急忙绕小径,回金田告急。剩下的兵勇备上军械,尽数握紧武器,以待清军入侵之时。
先行与洪秀全相见,冯云山打了声招呼,只作淡然自若状。洪秀全摸须惆怅:“咱们莫不是要陷身于此。”冯云山轻笑一声,向其宽慰说着:“教主无忧,属下已派人回去告急,只消许些工夫,定能击退妖兵。”
虽不知冯云山为何这般信誓旦旦,洪秀全却是懂得这位军师有通天的本事。众人尽皆筹备应付清军进攻之时,思旺关隘则极为寂静,毫无一丝动静。军帐内站满将官谋士,一齐望向椅子上的李殿元。
站在一侧默不作声,张镛眉头紧锁,位居巡检之职,仅是站列于后尾之处。李殿元不善谋划,却能辨别诸将的才能,歪头看着前者,朗声询问:“张巡检,你对本将的部署,有何见解么?”
怔了怔,张镛有些错愕,不知如何回话。对方再问一声,张镛这才反应过来,遂把心中担忧之事,尽数相告:“末将以为此行,是为抓捕贼教头目。而今我众敌寡,大可一举进攻,依守株待兔之法,怕是无用。”
话音刚起,众将官谋士的私语交谈声渐起,对其言语争议颇多。李殿元思虑再三,淡淡说着:“非也,我军初至此地,立足不稳,当需稍作休整,再行抓捕大事。”抖擞精神,倒也浑然不惧,张镛摇头否认:“兵法云,出其不意,且兵贵神速,正因逼近贼教驻地,才更要加快进度。”
正觉有理,李殿元刚想出言,就见平南知县倪涛高声道:“此言差矣,如今这洪秀全乃是板上肉,瓮中鳖,又有何患?”张镛道:“贼教团营大军尚在金田,闻讯赶来不过两天的工夫,届时怕是被围之人,要变成咱们了。”
行军征战最忌恶兆,张镛一出此言,登时变成众矢之的。诸将议论纷起,李殿元示意众人安静,方才恢复原来模样。李殿元思虑片刻,吩咐说着:“本将为士兵们着想,还是暂且休整些时日。这贼教头目插翅难逃,谅他们也无法脱身。至于张巡检所顾虑之事,本将意定,由其率领部分人马,扼守思旺以南之地,确保不会受制于人。”
此次清军仅有两千余人,已是勉强出战,若再向外分兵,实力定会大为削弱。若只派出些微兵甲,又是于事无补,形同虚设。当下张镛以为将受重用,旋即开口询问:“不知将军愿派出多少人马?”凝神细想,李殿元回应说着:“就给你三百人罢,好生守住关隘外沿,待本部队伍功成,再行会军之事。”
眉头顿时一紧,张镛略微踌躇:“单凭这些士兵,怕是连周遭匪寇都难以抵挡。若是贼教团营涌来,齐发往要塞进攻,片刻不到便可直取思旺。”倪涛插嘴道:“兵不在多,而在勇。人马虽少却精,再依靠高墙深谷,也能坚守数日。何况对方身处陷境,消息不便外传,自是无外援可助。”
顾及眼下时局,张镛没有过分要求,依据天堑深沟,哪怕仅有百余兵,也能阻挡敌军的入侵。接下虎符,旋即张镛就往军营领兵而去。李殿元见诸将别无异议,便令众人回各部休整。
拾起佩剑,李殿元准备巡视各营。走了半响工夫,眼神乏力倦怠,望着不远处的绿树密林,欲要放松片刻。忽地目光所及,李殿元依稀瞥见高山杂林处,有人影晃动,翠叶轻摆。揉眼定睛,李殿元再望去,却是毫无动静。
生性随意豪放,李殿元并未在意这些,喃喃自语:“连日的奔波,想必是眼乏体累了。”没有重视适才的异动,便径直回到军帐休息。不远处的密林深处,十余名红巾汉子于小径狂奔,无视陡崖险坡,众人脚步丝毫未有停歇。
跑出思旺关隘的小道,面前一片宽敞辽阔的原野,众教徒喘着粗气,仍不歇下片刻,尽向金田紫荆山奔去。那里驻扎着重兵,是拜上帝教团营的主力,还有数位教中头领镇守,其实力超群,定能救出被困的洪秀全等人。
夜光稍退,十余名教徒筋疲力尽,已然跑进紫荆山内。山口守卫的教徒出手拦住,盘问喝道:“紫荆重地,闲杂勿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当首教徒扶着沉闷的胸口,弯腰喘息,勉强回应:“快带我们去找杨副教主,我等乃是教主亲随。”正说着,就将怀中令牌示意,对方定睛一视,旋即不敢有片刻怠慢,急忙搀着众人,向山里而行。
早有守卫跑来禀告杨秀清,正自安然酣睡,听得教主亲随赶回,不由得惊醒坐起。离榻穿鞋,忙不迭出屋去迎,心头一阵狐疑:教主在山人村传义,怎会突然将亲信遣回,莫不是出了差池。
原来拜上帝教头领甚多,皆以洪秀全为尊,其副教主分为文武二人。出谋划策者,赫然便是冯云山。而领兵作战者,则是一向很少出面的杨秀清。而今教会大肆扩张,事务极为繁忙。各头领分散四处,忙着筹备军资练兵,及收拢教徒。
紫荆山地处广西中心,可谓是战略要地,且人多粮广,深居山林之中,较为隐蔽,是个极佳的屯兵聚粮之所。杨秀清善于行军打仗,又心思缜密,故此被洪秀全安排镇守于此处。附近大小团营尚有许多,分为石达开、萧朝贵等将率兵驻扎,互为犄角之势,以抵御清军来袭。
先前洪秀全以为山人村极为偏远,便同冯云山携上数百教徒,赴往该处宣教传义。怎料清军犹如神兵下凡,忽然出现在附近,并将其团团围住,意图剿灭活捉。如今洪秀全的唯一希望,尽皆付之于紫荆兵勇。
招呼连夜赶路的教主亲随,杨秀清急忙询问情况,当首教徒将眼下危机,统统告知对方。努力镇定下来,杨秀清安排旁人:“快去调集所有兄弟,于校场聚兵,我有要事相告。”应了一声,身旁教徒即可跑了出去。
对亲随们好生安顿宽慰,杨秀清便赶到校场高台。面前团营众兵,已然站列有序,全无半点杂乱。眼下与清军对战,自是在所难免,不过以往仅是训练,未曾真正交手。若是初战不克,往后将会极为艰难。杨秀清心头算定,将托以何言,既能鼓舞士气,亦可打消众人对清军的惧意。
环顾四周,杨秀清高声道:“弟兄们,我刚才于睡梦中,收到上帝指示。现在我主有难,令我紫荆山兄弟前去援助,我等誓死解救教主,剿灭妖兵!”台下愣了愣,旋即有人高喊:“誓死解救教主,剿灭妖兵!”话音刚落,众人纷纷附和,齐声呐喊,仿若震天。
半晌的工夫,喊声渐息,杨秀清朗声吩咐:“各营旅帅会合,我亲自部署。其余人等准备军械粮草,卯时开始向思旺进兵!”说罢,各营领头的旅帅一阵快跑,连忙行至高台上,其余将官士兵,尽数回营收拾准备。
看着诸将斗志甚高,杨秀清欣慰地点点头,激励道:“眼下教主被困,身处险境。此战不光是退敌,更是扶主之战。各将士需临阵用命令,争立迎主第一功!”众将眼神顿亮,能够救出教主,获取头功,自然是无比荣耀。
众将不免下定决心,哪怕是舍命救主,那也在所不辞。教义有言:凡入教者,若是立功身死,亦可直上天堂,享受永生之乐。如此信赖教义的诸将,心头浑然不计生死,皆欲夺得解救教主的头功。
思虑周全,杨秀清下令:“蒙得恩熟悉平南地形,由其率领三千精锐,与思旺要塞的妖兵正面交战。我亲自领两千人马,与花洲团营的胡以晃部会合,对妖军侧面夹击。其余旅帅镇守紫荆山,若有敌情,便向金田的萧朝贵等部告急。”
安排妥当,各虎符也分发出去,旅帅们尽数离开高台,整顿各自军营。独留下蒙得恩一人,杨秀清讪笑:“知道我为何派你出战吗?”摇了摇头,蒙得恩茫然失措,只作不知。杨秀清神情一变,先前的和蔼换作严肃,直言相告:“因为你心思单纯,没有贪欲邪念,又是对主忠诚,杀敌勇猛,故此我才敢将这等重任托付于你。”
顿了顿,杨秀清又说着:“三千精兵已算不少,咱们团营创建未久,如此精锐必须交给可靠之人,我才会稍有放心。教主的安危,眼下也需你去解救了。”蒙得恩怔怔地看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从前入教甚早,又对教主忠心耿耿,未有半分苛求。只望能充饥保暖,便已是心满意足。在教会中奋力拼搏数年,这才有了如今旅帅之职。如今营救教主这等重担,直接递给了蒙得恩,一时间难免有些错愕。
知晓面前人的心思,杨秀清微微笑了笑,旋即附在对方耳边,悄声吩咐数句。将如何行军,怎么打仗,尽皆告知蒙得恩。听得他接连点头称是,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感慨。要事已然吩咐完毕,众军诸营整顿待发,于山口一齐聚集。
头裹红巾,杨秀清向留守紫荆山的旅帅们,再行叮嘱,旋即与蒙得恩领着五千余兵勇,陆续下山而去。行至山脚道路边,杨秀清好生安排,分作两军,各自行兵,齐发思旺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