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灾民甚多,邓宏正自思量米粮供给的问题,朝廷仅批发一百车的粮食,行军数月已用了将近十车的米量。恐怕赈灾粮草维系不到数百万的灾民,而邓宏又是主要负责的长官,一时之间却没了法子。
身旁的副官向邓宏禀告道:“将军,咱们发现之前那个少年有些本事。”邓宏自然明白那少年所指何人,只是迟疑片刻,问道:“他又做什么事了?”
副官道:“听说他能在半柱香的时间内备好数百人的饭菜。”邓宏向来不精厨艺,但知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如此多的饭菜,是实数不易的事情。邓宏有些惊讶,那少年还是有些本领的,却不料竟是这般高超。
邓宏“哦”了一声,颇有兴致,说道:“那就看看去。”说罢,便跟着副官一同来到灶台棚,放眼望去,见穆杰只身一人做出数个大铁锅的饭菜。
副官道:“我已经尝过这人做的饭菜,倒是很好吃。”邓宏负手悠悠走上前去。忽见一个排在最后头的青年挤进长队中,赫然站在最前排。副官见状正要喝止,邓宏却是摆摆手,一心想要看看附近清兵的举动。
穆杰见众灾民一片哀怨声,定睛细看便知事情来由,穆杰不愿招惹事端,不过天生好打抱不平的穆杰,自然见不惯恶人恶事。穆杰对那挤人的青年说道:“麻烦不要站错位子。”谁知那青年全当没听到,竟是充耳不闻。
一只手搭在那青年肩头上,那青年回头去看,顿时吓得浑身冷汗。站在青年后头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少年,穆杰看了看,只见他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冷酷清俊的面庞,赫然突显不可逼视的目光。
那青年期期艾艾说道:“敢...敢当哥。”长队伍中的百姓相互交头接耳,穆杰细听之下,听到一人说道:“那人应该就是石敢当罢。”另一人说道:“这人是个远近闻名的义士,有他在,那些宵小之辈定不敢放肆。”
石敢当漠然道:“回去。”唯独两个字,好似劝告却又如同命令,丝毫不准违背。那青年吓得早已是颤抖难已,微微趔趄一下,便跑回原地不动。
一场小风波上演在邓宏的眼里,邓宏歪头向身旁的副官问道:“你可知那个大个子是什么来头?”副官虽驻扎于当地不久,却已是对此地了解许多,仿佛融入于湖广之地一般。
副官道:“那人名叫石达开,因见义勇为,不怕强势,人送外号石敢当,是这一带少有的义士。”邓宏喃喃道:“义士么……”目光停在石达开的身上,丝毫没有离开。
石达开接过一碗泡饭,向穆杰道:“多谢。”穆杰报之以微笑,石达开没有多加停留,当即便转身离开。邓宏兀自在远处看着石达开的举动,石达开并没有径自吃下饭菜,而是将泡饭送给靠在大树上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叹道:“达开,你别管我,先吃饭罢,莫要拖累你。”石达开微笑道:“阿婆,我年轻力壮,没干系的。您饿了这么久,还是先喝罢。”老妇人知道石达开的心性,更何况眼下她早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喉间略有苦味,只好张嘴徐徐咽下泡饭。
数口过后,老妇人气色微微缓和,推让道:“我已经吃饱啦,你快快吃罢。”石达开早已饿得体力不支,又听得老妇人劝让,当下便一口饮下剩下的泡饭。嘴中尽皆清爽油香,虽不至于裹腹,却也满足至极。
副官看得啧啧称赞,说道:“看来旁人说得没错,此人是个侠肝义胆的好汉。这饥荒年岁,有口饭吃还会让给别人,真是少见。”邓宏站在一旁默然不语,他正自暗暗盘算一个事情,是皇帝亲自交代吩咐的任务。
荒年容易滋生叛乱暴动,道光帝令邓宏细心留意湖广之地人才,争取留为朝廷所用。邓宏此行不光押运粮草,还要观察出色的人物,可谓责任重大,这石达开便是他初入湖广之地第一个留意的人选。
穆杰武艺在身,内力超乎常人,体力自然异乎寻常。不过单是准备数百人的饭菜已是劳碌不停,又要抓紧分配盛饭给每个百姓。未及一个时辰,穆杰双臂酸胀难耐,汗如雨下。
周边的庖厨各忙各事,哪里有闲工夫顾及一个少年,可穆杰独自应付上百人的饭菜,不可谓是难以引人注目。各庖厨所分发的食材统一,而所做方式却完全不同。
穆杰的泡饭不仅做得快,而且味道独领一格,以至于众多百姓选择排着长队等穆杰的泡饭。这样倒是让其他庖厨轻松许多,而穆杰负担则是不断增加。
邓宏看在眼里,说道:“这人能够支撑这么久,倒也不是寻常之辈。”副官点点头,回道:“有官兵禀报此少年与六阿哥有交际,而且是个富家公子。”邓宏“哦”了一声,更是有了兴趣,说道:“看来富家子弟也是有努力拼搏之人。”二人站在一旁,皆没有上前帮忙的念头。
队伍越来越长,穆杰要准备的饭菜也要增添,邓宏看着穆杰忙碌的样子,便吩咐副官道:“你去找几个厨子帮帮他罢。”副官应了一声,便上前去支配人手,穆杰顿时轻松许多。
日落西山,众灾民都已裹腹满足,邓宏决定暂时在此休整一夜。石达开背靠大树,正自闭目养神,忽地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石达开本能地睁眼注视。
只见邓宏带着数名官兵来到自己面前,石达开对这些官兵向来没有好感,因此兀自躺靠在大树旁。石达开见他们似乎来找自己,便没好气地问道:“有事么?”
邓宏微微一怔,虽不知是否得罪过他,当下只好勉强笑了笑,说道:“能否找你谈谈。”石达开闭目不语,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一旁的副官心中大骇,忙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石达开冷漠地盯着眼前之人,令副官倒吸一口凉气。邓宏出面没讨好,反而算是栽跟头,只好讪讪回营。
穆老爷等人静坐在车厢内,先前穆老爷考虑到灾区条件艰苦,就在京城准备好宽敞安稳的马车。穆老爷说道:“今晚就睡在车厢里罢。”三位随从风餐露宿早已习惯,当下也没反对。穆杰与阿福虽是少年,却比旁人忍耐许多,自然答允。
穆杰拿出事先做好的饭菜,刘师爷奇道:“少爷,这些饭菜你是从哪里拿来的?”穆杰笑道:“我适才忙了大半天,就准备些许饭菜,不然这么晚还要排队盛饭,太过于麻烦了。”
阿福叹道:“灾民这么多,看来明日也不好妥善解决。”孙镖头道:“咱们不过是来帮忙赈灾的,其余事情都是官老爷要管的。”说罢,看着穆老爷怔怔地盯着自己,只知道是失言,随即闭口不谈。
穆老爷沉吟道:“天下百姓若都是这般心思,何来赈灾一说。灾民众多是事实,不过未必难以处理。”刘师爷见识不浅,点点头便是赞同,说道:“兵荒马乱的年岁,朝廷就将灾民分作两种处置。一种让年轻力壮的男子充军,二种就是分发粮草并配置耕地。”
穆杰向车窗外看去,大多数人都是没有营帐休息,统统或坐或躺地在野外。穆杰尚且不知湖广灾民究竟有多少,可是看了这般情形,真可谓是赈灾之路漫长遥远。
穆杰正自怔怔出神,却发现十余人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穆杰心中狐疑,但可以断定必是没有好事。穆老爷等人正分析如今的形式,穆杰却先起身欲离开。
阿福问道:“少爷,你想去哪里?”穆杰笑道:“出去走走,活络筋骨。”穆老爷向来不愿约束孙儿,自然没有告诫阻拦。穆杰轻手轻脚地向那十余人走去。
穆杰武艺精湛,轻功甚为了得,对那十余人亦步亦趋,又兼周围走动之人极多,故此没人发觉穆杰行踪。穆杰倾耳细听,依稀听得其中为首一人说道:“那个石达开在哪里,莫要走错路。”另一人诚惶诚恐地低声回道:“我先前见他就是在这附近。”
黑夜里竖起百余根火把,虽不至亮如白昼,却也能够看清来路。穆杰思量:这是寻仇还是挑衅,不过这么多人,想必不是好事,话说这石达开又是何人。
正自暗暗思虑,一人悄声道:“看到啦,就在大树那里靠着呢。”当首一人挥挥手,十余人当即便分散开来,却都是朝着大树走去。穆杰不知来由,只好再上前跟紧。
石达开闭目盘膝而坐,十余人漠然地盯着他,周遭人群却是甚多,更何况官兵驻守,若有情况,定难脱身。当首一人向石达开叫道:“小子,你欺我弟兄,此事怎么算?”
穆杰暗自恍然,来由竟是这般,石达开微微凝视众人,兀自漠然不语。当首一人道:“有本事到远处练练手?”穆杰看十余人与一人比武,这样倒是胜之不武。有心上前劝说,不过眼下却未必真的动上手。
大树旁的老妇人瞧着石达开,缓缓说道:“达开,他们说得是真的吗?”石达开微笑道:“阿婆,你觉得我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吗?”那十余人相顾无言,若不是石达开先行挑事,难不成是自己要来挑衅?
石达开浑然不惧,向老妇人宽慰道:“阿婆放心罢,我和他们解释一番,能弄清楚的。”说罢,便与那些人一同往远处空旷地比试身手。穆杰担心出了差池,急忙上前跟紧,却并未露面。
周围的官兵发现这幕,既不声张禀告,也没出手制止。毕竟他们都是刚来此地,对于当地民风甚不了解。老妇人再怎么忧虑却也无用,只好静静靠着大树等待。
石达开站在原地,向他们说道:“我何时得罪你们,还望说个明白。”其中一人“哼”的一声,向前踏上数步,略有小人得志般说道:“你今日赶老子走出队伍,让老子丢脸失面子,这笔账自然是要算清楚。”石达开冷笑道:“原来是你,此事本就是你的不对,何必缠上我。”
十余人哪里顾得上这些,统统一拥而上。石达开见众人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当下便施展拳脚。当首一人登时被击中腹部而倒退数步,众人“唰”的一声,从怀中掏出匕首。
石达开冷笑一声,却并未畏惧,径自冲上前去。穆杰在旁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不自禁的想到此人武艺比自己还要高上许多。可是见对方手上都有武器,而石达开赤手空拳,穆杰也没有顾忌许多,直接出手帮助石达开。
那十余人发现有旁人出手相助石达开,心中不免有些惊骇,而石达开却面无表情地继续退敌。不一会儿的工夫,穆杰与石达开便联手打倒众人,他们见今日情形不利,径自携着武器慌忙逃窜。
石达开瞧着穆杰眼熟,当下抱拳道:“多谢英雄相助。”穆杰摆摆手,忙道:“他们是何许人,居然拿刀行凶。”石达开沉吟道:“一群市井无赖之辈,对妇孺老寡欺负甚过,我多加教训便惹恼这些鼠辈。”
穆杰赞道:“看来你是个性情中人,我叫穆杰,不知你怎得称呼?”石达开笑道:“好说,在下石达开,暂时寄居此地。”穆杰思虑片刻,忽道:“不好!咱们将这些恶人打倒,若是引来官兵倒也不好说清楚。”石达开一怔,微笑道:“此事不劳烦穆英雄,这些歹徒身带凶器,怎会去招惹官兵。”
穆杰一听,心中豁然明朗,问道:“不知石大哥今后要去何处?”先前穆杰欣赏石达开爽快直接的性格,又见此人比自己年长许多,便以大哥相称。石达开略有踌躇,徐徐说道:“天地之大,四海为家,如今这一片灾荒动乱,我虽是浪迹天涯,终还需留于此处开荒修理。”
石达开虽未与穆杰相识,却总觉此人性情颇与自己相符,当下聊得甚欢。细说之下,石达开明白穆杰身份,不禁感慨道:“穆兄弟为国为民,无愧门楣。”
穆杰道:“是祖父要求我来,不过我自当为此地献份力罢。”石达开叹道:“我人单力薄,只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穆杰点点头,赞道:“石大哥保卫一方不受恶人侵扰,当真厉害得很。”
说到此处,石达开忽地想起穆杰适才的拳脚身法,石达开问道:“穆兄弟武艺精湛,如此武功倒也不像一般少年,敢问师从何门何派?”
穆杰笑了笑,回道:“我先前偶遇一高人,并拜其为师,倒也不知师傅门派。”石达开一怔,说道:“看来穆兄弟是奇缘偶遇,算是好福气,这般武学对如今年纪可谓高出一筹。”
武功精妙对于穆杰而言,虽有大用,却并未过于精通熟悉。石达开自幼习武,对其痴迷喜好。石达开想了想,略有一丝念头,遂说与穆杰,淡淡说道:“穆兄弟,不如咱们两个就在此地比试身手。”
穆杰也看出石达开武艺超凡,便欣然答允。石达开比了个起手式,穆杰也同样做出,二人便你来我往地缠斗。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二人统统累得汗如雨下,穆杰摆摆手,说道:“先歇歇罢,石大哥武艺当真虎虎生威。”
石达开早在比试之中看出穆杰武艺招式层出不穷,变化莫测,心中早已深深佩服,当下自然也无力应付。不一会儿的工夫,穆杰擦了擦眼角汗珠,笑道:“石大哥武功真是了不得。”说罢,便是由衷感慨。
石达开又哪里不知自己武学地步,回道:“穆兄弟武艺小有所成,若能够常年研习,在江湖武林之中定有立足之处。”穆杰哈哈一笑,说道:“在下从来不在乎那些名利地位,只是热衷于此,便多花些时间来学而已。”
石达开转念一想,倒也明白穆杰从小至大都在练习厨艺,对武学微微涉猎。石达开道:“穆兄弟,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是否想听一听。”穆杰已知晓石达开并非恶人,对他自然极其放心肯定。
穆杰点点头,问道:“石大哥有何事情要说?”石达开道:“我来此地并非寄居而已,你可曾听过拜上帝教?”穆杰自幼居于杭州府,不解外界纷扰,若非祖父决心远赴京城,恐怕自己还是呆在府中做悠闲少爷。
当下穆杰从未听过拜上帝教,只是摇头不知,石达开不觉奇怪,便向他解释道:“我乃此教教徒,受命洪教主所托,特来前沿灾区扩充教会。穆兄弟武艺超群,若能入本教,定能为本教出力发光。”
拜上帝教创于道光二十三年,教徒遍及湖广之地。如今灾荒横行,饿殍千里,朝廷官府整治不力,民生哀怨疾苦。灾民口无余食,皆信奉宗教。拜上帝教特趁此机,派出信徒广传教义,扩大教派实力。
穆杰虽是憨厚朴素,却并非儒弱笨拙之人,一听此话便知石达开何等心思。石达开见他默然不语,续道:“此事干系甚大,穆兄弟不必急于一时,先回去考虑一番。”
先前穆杰只道石达开是个普通百姓,如今好似混迹于灾民之中,想着扩大教派。穆杰心中五味杂陈,道别后便悠悠走回马车,错乱而不知所以。
净恩和尚心静眼明,看出穆杰恍惚不安,宣了一声佛号,问道:“小少爷遇到什么困事,需要帮忙吗?”穆杰微微抬头,原来已走进车厢,只见祖父等人尚未休息,尽皆瞧着他而默不作声。
穆老爷不喜约束旁人,自当很少询问孙儿踪迹,此刻净恩和尚出口问话,穆杰一时之间却也不知如何回应。穆杰自强坚韧,只是摇头说道:“无碍,大师不必挂牵。”
净恩和尚见他未曾吐露,便没去加以询问,默默坐在一旁。阿福知道穆杰最近孤身出门频繁,却不曾阻拦,自然没有问话。当晚,众人依榻而眠,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