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家。
杯碗摔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滚!都给我滚!”
坐在床榻上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许久不在宫中露面的前梨狼大将军。梨狼军随着这位大将军的“病重”也被重新整合,与罪名语焉不详的罪将顾相之统率的御林军,还有之前看不见抓不到,却让人人忌惮的暗卫合并为现在的诚盟军。
宫内驻有重兵本就是古往今来里所罕见的,以前三军并立互相制衡,勉强可以抹住文武百官的嘴巴,但现在一家独大,不免让人心生揣测,与那两位将军一并不再露面的皇上是否还安全在宫。
这是前所未有的乱世,就连纵观前朝的史官也无法落笔书写这个时代的荒谬和错乱。
一个朝代的荒谬像是一面墙,它是由一砖一瓦堆砌而成的,最上面是荒诞的宫廷,中间是各怀鬼胎的官员贵族,下面是跟风而动的平民百姓。
很难说,这到底是谁的错误,毕竟每一块砖瓦,都有停止错误,走向正路的机会。
可是,身为砖瓦,有时候真的很难在正确的那条路出现的时候发现它。
“由着她去!本夫人就不信,她能把稷家给拆了!”稷家老夫人怒喝了一声,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劝的,哭的都停下来,就连床上发疯的人都停止了嘶吼,只用一双腥红憔悴的眼睛瞪着站在正中的老太太。
稷娇只静了一刻,接着又扬起手,这次竟然将一个汤碗砸向了稷家老夫人。
众人被这想都不敢想的大逆不道镇住了,谁都没反应过来应该过来护着老夫人。
稷老夫人一丝不慌,甚至还有闲暇冷笑一下表示她的不屑,手一伸,竟抓过一个被吓傻的丫鬟挡在面前。
一声脆响,屋里再次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不过这次众人的沉默明显比之前更紧张,更惊惧。
稷老夫人随意丢掉脑袋被砸开花的丫鬟,冷笑变柔,一步步走到稷娇的床榻边,仪态不怒自威,缓缓坐于床上被冷汗打湿发鬓看起来憔悴又狼狈的稷娇身边。
“娇儿。”
万千话语不敌这一声轻唤,将稷娇眼里的恨,眼里的怨都化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姑娘家的脆弱。
稷娇一头扎进老夫人的怀里爆发出哭声:“祖母,娇儿好恨啊!”
“知道。祖母都知道。”稷老夫人轻轻拍着稷娇的后背,眼里却是无情地扫了一眼在一边哭唧唧的姨娘,姨娘掉线似的的泪珠子神奇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老大,估计连害怕都忘了。
“那个阉人把我害成这样就不管我了?他的神药呢?凭什么给那个贱和尚也不给我!下人们都跟我说了,那个和尚走的时候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了!”稷娇完全忘了刚才她是怎么把一个汤碗丢向她此刻紧紧拥着的老夫人,这个老人家现在就是她全部的依靠,是她所有的希望,“祖母您帮帮我!娇儿还想下地,还想带兵,还想帮您完成稷家未完成的大业!”
稷老夫人轻声安慰着:“娇儿,祖母可以帮你报仇,让那个阉人不得好死,但这样祖母就没办法帮你要来神药,鱼翅和熊掌从来不可以兼得。”
稷娇和稷老夫人分开,眼里闪着期待望着老夫人:“您可以先骗他,把药骗来,把娇儿治好,然后再找他算账。”
她眼里的老人在渐退的泪花里慢慢清晰。
稷老夫人抬起了稷娇的下颌。
声音轻柔得就像帝京今年下的第一场雪。
“那怎么行?治好了你,我还拿什么让别人觉得我稷家势头已经一去不复返,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安然作壁上观?我拿什么,让皇上觉得我已经和姓祁的阉人分道扬镳,从此势不两立?我拿什么让稷家,让你祖父,你爹爹,你兄长的血没有白流?”
稷娇觉得自己就是那场雪里的一尊雪人。
她不明白,不明白稷老夫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意思。
稷老夫人用手覆上稷娇的手,轻轻拍了拍:“可怜的娇儿啊,你到现在还没想出来,三年前,到底是谁杀了你的爹爹兄长么?”
不是莲降么?
稷娇颤抖着唇,难以置信地看着稷老夫人。
所以,他们和姓祁的阉人联手,在宫中一步步东山再起。
难道不是这样么?
难道……
他们的盟友不是盟友,敌人也不是敌人?
稷老夫人看着稷娇,惋惜地摇摇头:“娇儿啊娇儿,你果然不是我稷家选中的那个能带着稷家走上万人之巅的那个人,时至今日,你竟然还没拎清,我稷家未成的大业到底是什么。”又一次覆住稷娇冰冷颤抖的手,“还是安心养病吧,稷家不会抛弃你,不过早就已经放弃你了。”
不……
稷娇木讷地摇着头。
不可能……
她是稷家的希望!
唯一的希望!
她是稷老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
她怎么可能被放弃?
姨娘终于在稷老夫人走出小院以后爆发出哭声,抱住失魂落魄的稷娇:“娇娇,没事的,没事的,老夫人都说了,不会把你赶出去的,会好好给你看病,好好给你治伤……”
“不……”稷娇摇头,“我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再也不会……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一声好像撕裂心肺的哭嚎声响彻小院。
“老夫人。”从小服侍在稷老夫人的秦娘扶住听见哭喊声身子微晃的稷老夫人。“您何必……”
“是我的错。”稷老夫人死死攥住秦娘的手,身子微颤,“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娇娇!”
“这怎么能怪您,要怪就怪那个阉人,竟然给娇小姐吃了……”秦娘提起这愤然瞪眸,“吃了那种东西!我们向他要神药,他竟然不给,还骗我们说没有……没有的话,那个和尚是怎么好起来的?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那个和尚的伤是假的,毕竟是他亲自给那个和尚验的伤,那个和尚受了和我们小姐一样的伤,十几日就好全了,不是吃了他的药还能怎么解释?他竟然还敢当着您的面说没有神药!但凡他能把神药拿出来,您也不用跟他拼个鱼死网破,也就不用……”
秦娘不忍地望了一样刚才她们出来的小院。
“没关系,没关系……”稷老夫人听秦娘说的这些也被气得发抖,“我们很快就能帮娇娇报仇了,很快了……”
“可是您……”秦娘眼中的恨又转成了悲戚,“要不然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稷老夫人摇头,“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就不中用了,我也早就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我唯一牵挂的人,牵挂的稷家,也毁在我的手里了,我这是在赎罪,也是在为他们换一个平安清淡的未来……”
秦娘无法再劝,只能深深叹息。
这一次,稷家真的要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