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秋风中带着远山上传来的木叶的清香,有花蕾在风中摇摆绽放,白云无忧无虑飘荡在每一个角落,天际高远,高远而不可攀。
他知道天空是蓝色的,却从不知道是这样一种涤荡人心的瓦蓝;他知道云朵是白色的,却从不知道是这样一种透明剔透的洁白;他知道树叶是绿色的,却从不知道是这样一种脉络分明的青绿;他知道脚下的土地是黄色的,却从不知道是这样一种厚重深沉的褐黄。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
青衣少年深深吸了口气,睫毛止不住地轻颤着闭上眼仰起头,像是在抑制流泪的冲动。
无争山庄少主人原随云。
武林第一世家、庄主晚年独子、天赋极高、文武双全……他被人仰望时有多么幸福,被人怜悯时就有多痛!
三岁一场大病,夺去了他的眼睛。
此后,他的记忆中那些曾经绚丽的色彩渐渐消褪,只余一片空茫的灰,曾经那个善良活泼的小小孩子站在分岔的路口,再也没有长大。
有些病痛,不是输给了医术,而是输给了时间。
三岁的原随云太小太脆弱,而如今的他武功心智都已成熟,精研医理,却愈发绝望……一种看不到希望的绝望。
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那些怜悯忧虑的目光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狠毒绝情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把整个武林掌握在手中的呢?
——明明知道那是不切实际的愿望。
——如同他的复明一般。
三天光明。
以往,在黑暗的世界里徘徊,他选定了道路,毫不犹豫;如今,眼前乍见光明,反而不知所措。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昨晚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带着疑惑和不解:“怎么了,你不高兴?”
原随云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
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风吹草动……在这个人面前,再如何戒备也是没有用的,那么索性不再防备。
何况,他最深的执念早已摆在世人眼前……从一开始就是个阳谋,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不是吗?
——能够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健康的人的,只有身后这个“少年”了。
青衣少年淡淡道:“不,我很开心。”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绝艳,映衬眼中灵动的情感:“无论如何,谢谢你。”
白泽笑了笑,拉着原随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已是深秋,野外的草地也渐渐枯黄失去了生命力,并不扎人。
白泽懒洋洋地坐着,腿脚伸长了十分随意,却自有一种溶于天地的姿态,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一种“道”,甚至很难说究竟是他融合了“道”,亦或是“道”融合了他。
原随云瞧着,只觉得方才有些激动的心情也平静下来,古井无波。
白泽歪头瞧他,轻轻道:“蝙蝠公子?”
原随云温文有礼:“猫妖?”
自昨夜到今晨的这段时间,双方都在为这一个交易而努力——努力地探知对方的底牌。
白泽到底是外挂一般的存在,只需付出微不足道的代价,便可得知一个凡人的生平经历;而原随云也是智慧过人,盗帅楚留香行踪飘渺人际关系更加飘渺,他就索性从妙僧无花入手,又应怀疑白衣少年根本不是人类而没有被限制思维,很快得知了莆田少林寺最近的热门消息。
猫是骄傲的生物。
白泽更甚。
他虽然对猫这个形态很有好感,但这并不表示他是愿意被别人当做一只猫的——尤其是被原随云这样一个美人。
幽深漆黑的眸子中倏然闪过一道金芒,白衣少年一字一顿道:“我是白泽。”这一瞬间,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上古妖族血脉,人世间最后的白泽。
白泽很少认真,而他认真起来,历史铭刻的沧桑和血脉烙下的厚重便充斥其身,不容轻忽,不容冒犯。
原随云怔住了,心中更是百转千回。
自眼盲之后,不能像普通孩童一般出门玩耍,只能拘于一方天地中的原少庄主便开始以书为伴。
他自然也知晓在各类书籍中有所记载的大名鼎鼎的“白泽”。
穷奇是凶兽,所以司掌杀戮的力量;白泽是仁兽,所以司掌治愈的力量……么?只可惜,这种仁慈,大概并不是对于人类的吧。
他问道:“那阁下的名字是?”
蝙蝠公子是个细心的人,所以他很快意识到“白泽”指的是一个种族,而用一个种族的名字来称呼其中的一个成员显然是不礼貌的。
——就如同有人站在你面前称呼你为“人类”一样。
天高云淡,草色青黄。
白衣的少年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神色空茫。
很多年以前,在那个落雨的月夜里,披散的长发的妖娆男子也是如此,耐心地微笑着问:“小白泽,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微笑了起来,愈加温良的样子:“我叫白泽。”
一个少年,一个伪少年,在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倒是越聊越投机。
白泽固然通万物之情,原随云也是少年英杰,天文地理、阴阳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阁下”已经变成了“你”,“在下”也已经变成了“我”。
半晌,原随云终于问到了自己真正好奇的问题:“我听说,你现在和无花大师住在一处?”
白泽躺在地上,不为身旁的人居高临下的姿势感到一丝一毫的不自在:“嗯,他现在是我的主人。”
白衣的少年笑起来,好像想起了很美好的事情一般,柔声道:“所以你要完成交易的话,尽量不要让他受伤哦。”
不然,他可是会报复的。
嗯,让原随云变成近视怎么样?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眼镜吧……白泽眨眨眼,分外无辜。
“主人?”原随云是真的很惊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这样强大的上古神兽会认无花为主。
“嗯……不过我们还没有签契约,”白泽想了想,实事求是道:“但他是个很理想的主人。”
“哦?”
白衣少年眼睛亮晶晶的:“他长得好看,而且菜烧得特别好!”
原随云:“……”原来认主的门槛这么低?
青衣少年声音柔和,就如同细小的雪花落在手心上一样的沁凉而动人:“已是午时了,愿不愿意试试我的手艺?”
有肉。几只猎来的鸟儿,几根削尖的树枝,一堆火。
有酒。三杯两盏淡酒。酒是秋露白,取秋日露水白霜之意,端的是合情合景,回味无穷。
有酒有肉,岂不快哉?
——尤其是对每日茹素的白泽而言。
饭毕。
原随云笑得很斯文,很优雅:“白泽,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无花大师呢?”
对于一只骄傲的猫而言,忠心是十分可笑的东西,原随云并不能推测上古神兽白泽的性格,但也不妨一试。
白泽挑眉,明明是少年青涩的形貌却生生现出了成熟男子的优雅肆意,颇有些挑逗:“你想做我的主人?”
原随云迎着他的视线,坦然道:“是。”
在白泽面前,他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野心。
——若掩饰,反落了下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有这样的助力放在眼前,他有能力有资本,为什么不去争取?凭什么不去争取?
青衣少年的背脊松竹一般挺直,一双还掩饰不了情绪的眸子透出坚定的光,傲骨满身。
白泽欣赏他。
但欣赏并不能代表什么。
白衣的少年意态慵懒:“不,我还是选择无花做我的主人。”
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原随云看起来依旧是那么安详,语气也很平静:“为何?我的容貌厨艺,可是不能让你满意?”
一根修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否定道:“不是哦。”
“你要知道,白泽虽说是上古神兽,但也到底是妖族,人类一般叫我们妖怪、妖精。”
“而无花是个和尚。”
白泽轻轻笑起来,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罂粟花一般神秘而惑人,带着浓烈的魅惑和死亡气息:“而妖精,自然是对和尚最感兴趣了。”
原随云:“……”
红山。
漫山遍野,枫叶红遍。
暖黄色的棋盘上,黑白的棋子陈列。
香帅执黑,妙僧执白。
玉一般的手指落子之后,另一只肤色深些的手有些急切地落了一子,楚留香笑道:“大师这一步,可是给了在下可趁之机啊。”
无花含笑不语。
刚才好像有很不妙的感觉……那一瞬间的心绪动摇,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