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画卷,蒙蒙细雨,寂寥街道,有人撑着一把似是青色的油纸伞,踩着清韵的琴音,以一种古老的韵律,踽踽而行。
是真?还是幻?
近了,近了。
先是一角天青色的雨伞,再显出那人白色不沾尘埃的鞋,然后是一身纯白的衣衫——正如一幅画卷,慢慢地、却又极细致地铺展开来。
待到近前,楚留香终于睁大了眼睛,目光之中露出些许骇然之意!
无花手上不停,运及目力去瞧已走到窗旁这人,很快明白了楚留香惊骇的源头——这漫天雨丝竟是根本没有落在伞上!
像是一层薄薄的气流回旋笼罩,生生不息,那人的周围仿佛自成一个世界,任外界风雨飘摇,自不动念。
这怎么可能!
护身真气根本只是传说中的东西!
以他所掌控的情报,这个天下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高手!
无花心中大惊,琴音不知不觉乱了一丝。
就在这一瞬间,伞下的人抬头瞧向了他,一双眸子是纯正的黑,似乎吸收了所有光线,那里面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眼,反叫人忽视了他的容貌。
直到那个少年渐行渐远,直到无花的琴音已经停止,楚留香才长出一口气,以一种岁月不饶人的姿态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他不先赞无花一声,却是直接谈论起那个少年,便是已经拿无花当成了知己——而知己,自是不需要那些客套话的。
更何况,他所受的震撼委实过大。
方才伞下的,竟是个少年,或者说,是个少年样貌的人。
话本传说中有武功练至极致便能返老还童,他本是不信的,如今却有些信了——那个少年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光景,怎样会有如此高深的修为?
无花的表情也很凝重,道:“若是他入了江湖,只怕天下就要乱了。”
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却有这样的造诣,谁不想与之结好?谁不想收为己用?谁不想……探知其中秘密?
楚留香却笑了,笑着道:“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和他相遇的。”
不论什么时候,盗帅的笑容似乎总有一种暖至人心的魅力,就如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
无花也不觉有些放松下来,轻笑道:“楚兄也信预感?”
若是胡铁花在此,想必就要说:“你也信这女人的玩意儿?”
楚留香几乎想伸手摸一摸鼻子,却又在半途生生止住,想去拿一碗酒……他却忘了老板已经把酒都收走了,“铮!”地一声,他的手划过了琴弦。
无花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他有些尴尬,忙道:“我来把这琴收起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到一个人影冲过来,人未到,声已到:“不劳烦客官——”
老板来了。
他是扑过来的。
老板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对无花笑了笑,第二个动作,是狠狠瞪了楚留香一眼,第三个动作,是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把楚留香刚刚碰过的琴弦擦了又擦——
一个尖细的女声道:“死鬼,你还没弄完?”
胖乎乎的老板转身做了个揖,才道:“来了,来了。”
这把声音的主人却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叉着腰站在台子后面,瞪了老板一眼,瞧见楚留香在看她,又大大方方地给楚留香抛了个媚眼儿。
这想必是老板娘了——从老板狠狠瞪他就看得出来。
楚留香本人虽然十分无辜,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当然是十分理解老板的感受的。
除了自认倒霉,还能怎么办呢?
回想起来,今早收到的两个秋波,都让人无福消受啊。
想到此处,香帅终于忍不住还是抬起手,使劲揉了揉鼻子。
无花含笑瞧了半晌,此时方道:“刚才的琴曲,名为‘异乡’。”
楚留香含笑盯着无花,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
无花也盯着楚留香,笑容越来越出尘,隐有羽化登仙之意。
他这却是在逐客了。
盗帅的身份一向神秘,父母何人,师从何人,家乡何处,相貌如何……都可说是谜。
但现今能称为“楚留香的家”的,只有海上那一条三桅船。
楚留香故意顿了一下,才道:“无花大师莫不是喝不下了?”
无花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拭了手,淡淡道:“香帅这些天没有回去,就不怕你的红颜知己们惦记么?”
楚留香不接话,却道:“我觉得,在下与无花大师也会很快见面的。”
无花道:“哦?”
楚留香笑了笑,道:“正所谓‘缘深缘浅不由人’,无花大师即便通透佛法,也不能算到今后会发生什么事罢!”
缘深缘浅不由人,不由人么……
莫测狠毒的母亲,早逝的父亲,全心信任他的弟弟,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少林寺的师兄师弟……若是母亲没有来找他,一切又回如何呢?
无花目光空茫,最后凝住在自己的手上。
十指根根如玉,在天光下仿佛完美无缺的艺术品一般,在旁人看来,美名远扬的少林无花又何尝不是完美无缺的?
然而这样的一双手上,却已沾满了血腥。
楚留香低沉道:“无花?”
他的目光透着担忧之意,一片赤诚无伪。
无花轻轻笑了笑,道:“无事。”他笑得有几分柔弱之态,之后却是拿出帕子,又将自己的十指细细擦了一遍。
见他如此,楚留香也不再追根究底,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不知道你这洁癖是如何来的……”
两人不言不语,静静对坐了一会。
窗外雨声渐息,终归于无。
楚留香突然一个起落,凭窗而出,风中传来他的长笑声,道:“我还要去给甜儿买些东西哩!先走一步!”
“客官——”老板又一次扑了过来,却是落后一步。
普通人的速度怎么比得上轻功?何况是轻功独步天下的楚留香。
老板在原地跺了跺脚,为难地瞧着无花道:“大师——”
楚留香和无花两人喝了这许多的三等美酒,花费自然不小,在老板眼中,这样的花费显然不是一个和尚能承担的,所以他早就把目光瞄准了一身行头明显价值不小的楚留香。
可现在,楚留香已经没了影子,饶是以老板的应变,也不由傻眼了。
无花当然不会付不起这样一笔银子,但少林寺的无花的确是付不起的。
他只是笑了笑,道:“夫人手中的,就是酒资了。”
楚留香虽然一向把朋友的东西当做自己的东西,但他也以为无花并无余钱,所以他其实是结了帐走的——
只不过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老板没有瞧见而已。
此时,老板娘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个白玉手镯,那玉在这样阴沉的天光下仍是润白无匹,观之非凡。
老板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张脸涨的通红,道:“老婆!”
老板娘横眉竖眼:“这是我的!”
紧接着,她又瞧了无花一眼,喜笑颜开道:“你听见没有,小师父说那位公子送给我的!”
无花只说那是给的酒资,却没有说送给她,何况那镯子委实小了些,老板娘是戴不上去的——不过这想必正是楚留香的意思,用这种方法捉弄一下老板,又不会让老板娘身上一直戴着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他倒想得周到。
一个熟客笑道:“老徐啊,你就认了吧!”
其他几个客人也哄堂大笑起来。
平凡的快乐,近在身边,却仿佛离得很远。
无花不言不语地下了酒楼,站在重新热闹起来的街道上,来来往往人流不息,他望向少林寺的方向,一时却觉得周身孤寂。
事成事败,无花都不再会是少林无花了吧?
结交了盗帅楚留香,不知会造成何种变数……
想起楚留香的话“真不知道你这洁癖是如何来的”,无花不禁摇了摇头。
楚留香毕竟只是个观察细微的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他又怎会知道,有洁癖的人或许是厌恶了世间,觉得世间肮脏配不上自己,又或许是厌恶了自己,觉得自身脏了配不上世间?
酒楼中传来一声凄惨的嚎叫“老婆!”
想起那位胖乎乎的有趣老板,无花不觉扬起了唇角。
只不过,下次出来,还是戴斗笠的好。
唇角逸出一个亲和的笑容,朝身边一个痴痴瞧着他的小女孩点了点头,无花举步朝着少林寺的方向走去。
少林千年古刹,古朴而肃穆,充满了一种庄严而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来,木叶和泥土的清香随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而来,墙上的蜿蜒攀爬的被子植物舒展了身躯,更显出几分苍翠。
撑着天青色雨伞的白衣少年闭上眼深深呼吸,面容宁静而美好。
他伸手抚上斑驳的墙面,喉中逸出一声叹息,喃喃道:“真好,少林寺还在呢。”
啊,刚才那个俊俏的小和尚,应该就是这家少林寺的吧……
白衣少年这般想着,唇边露出些俏皮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