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英,你睡床上吧。”夜已深,向林还在研习诗书,看到子英趴在一边直打瞌睡,关切道。这一路上颠簸劳累,马不停蹄地赶到东阳学宫,子英早就困倦疲乏,向林三番五次地催她睡觉,子英就是要陪他读书,这会儿终于熬不住犯困起来。
“向林,哪..哪你睡哪里,只有一张床。”子英乖乖地走到床头,却又犯了难。向林笑道:“睡哪儿都一样,无碍,瞧你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就莫要担心我了,快睡吧。”子英言:“那可不行,再过几天就要开考,休息不好哪有精神应试...还是你睡床上,我趴桌上睡就行。”说着铺好床,自己抱着帛枕就要睡桌上。
向林哪里肯依,把她拉到身前,眼珠咕噜一转,言:“我看就将架上的书垒在床中间,一分为二,如何?”子英听罢拍手叫好,二人随即搬了几摞书隔在床中间。每每看到子英熟睡安甜的脸,向林就会愣自发笑,他想亲吻她纯纯的脸颊,深闻她发丝间的缕缕清香。
次日,房中进来一男子,眉目英俊,身后跟着一随从,进门后也不言语,环视间走到桌边,随从立马盛上茶水。向林早就盯着他看了半晌,男子却好似把他当作空气,没看见似的。
“足下是?”向林问道,他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氛围。男子这才缓缓看来,问:“你便是那个什么..许向林么?”向林合上书起身恭言:“正是不才,公子如何称呼?”随从抢言:“你是刚来的吧?学宫谁人不识,谁人不晓堂堂刺史大人的公子。”随从一脸轻蔑的神情,男子却骂他多嘴。
“在下郑世杰。”此人乃东扬州刺史郑荀的七公子,上有六位兄长,下有八妹,唤作郑小乔。向林言:“原来是刺史大人的公子,在下有失远迎。”郑世杰言:“你可知学宫中的规矩?”向林问是何规矩,随从又叽叽喳喳地说教一通。原来,郑世杰仗着他爹的权势,凡是住在上间的官家子弟,只要没有郑荀的官位高,不论是谁家子弟都要先拜过他才可。
“规矩可是夫长定的?”向林似乎感觉到郑世杰想刁难于他。“夫长?哈哈,就那老头子我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识相的人自会与我拜会。”向林眉头一沉,言:“若是学宫规矩,在下理当遵循,既不是,在下恕难全意。”向林本想与他和气相言,同为学生互相拜见也无可厚非,但是他竟然视此为规矩,一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样子,使得向林气恼反感,他厌恶这样的人。
往日里,学宫并无如此众多的外来学子哄聚在此,只有那些达官富贵子弟在此求学。夫长王崇虽执掌东阳学宫,但并无高权,那些纨绔子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私底下像蛆虫一般巴结郑文杰,对他言听计从。王崇虽晓,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有余而力不足,拿他们毫无办法。
“有意思,学宫中的那些子弟见了我就如同见到豺狼一般,像你这样顽固不化的人倒是头一次碰见。”郑文杰蔑视打量,他没料到向林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言:“许公子,本次会试你若不想名落孙山,最好赶在天黑之前来拜见我。”说罢冷笑着晃出堂去。
刚出门就撞上子英和若兰,她二人无事逛到后山玩耍去了,手中还握着摘来的桃朵菊枝,郑文杰顿步瞧了一眼,似有思虑,子英和若兰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嬉笑着进了屋。
“向林你瞧,这花开得多鲜,学宫后山真是个好地方呢!”若兰接过话头:“可不是嘛,我还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哩!”两人开心得不行,子英却见向林沉着脸似有不悦,也不笑了,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仗势欺人,我才不信他有那么大的本事,向林,不要听他瞎说。”子英听他说完也有些气愤,她哪里知道内中的水到底有多深。向林思忖半晌,忽而笑逐颜开,摇摇头空自叹息。子英见他笑了,乐盈盈地拿起花枝凑到他的面前,向林深吸一口香气,似乎所有的烦恼忧虑已然烟消云散,子英随后靠坐肩头,二人逗笑闲聊起来。
子时将过,向林欲更衣入睡,听到屋外有人敲门,推门一瞧,陈修直直地站在门外。向林诧异之下沉眉道:“你怎么在这里。”陈修作揖相言:“愚兄晌午才至学宫,听夫长说你住在上间,特此前来拜望。”向林眉头一落,淡言:“我很好,不劳公子挂念,天色已晚,没什么事就请回吧。”陈修思忖该说什么是好,向林却已关了房门。
在赶来学宫之前,陈修造访许府,本想此去路途颠簸,欲邀上向林一块赶路,许母却告诉他向林已走一日,悻悻失落的陈修只得独自赶路。拜问过夫长及向林所在寝房,陈修犹豫了好几个时辰才鼓足勇气前来探望,怎料又吃了闭门羹,向林似乎不待见他,连屋子都没让他进去。
“他叫我公子..公子..”陈修长叹一声,满眼失落,耷拉着脑袋木然离去。他和向林从小玩到大,他把他当作最真诚的挚友,非亲却胜亲,然而两人之间纯纯的兄弟情义却被亲父陈统毁于一旦。
“文杰兄,许向林那臭小子不知好歹,榆木脑袋,要不让我给他点颜色瞧瞧。”几个儒生躬着腰子围在郑文杰两侧,帽冠斜斜歪歪,满眼的奸诈狡猾。幸亏向林以前没有来这里求学,不然真要被这些奸顽子弟刁难害惨。郑文杰白白等了一晚上,向林压根儿没想来拜会他。
“急什么,这小子刚来,什么来头还不是很清楚,先摸摸他的底细再说。再者,会考之后还有评德查族等考项,前前后后少说也得一月的工夫,还怕没有机会教化他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也。”郑文杰轻蔑地晃着脑袋,几个儒生陪脸咯咯喜笑。
寒门出身的子弟十人一间屋子,屋子又小又挤,再加上天气渐热,学宫位处山间,每到晚上蚊虫肆虐,咬得全身瘙痒难耐,打雷般的呼噜声,恨恨的磨牙声,臭汗味儿,臭脚丫子味儿,百味杂陈,百声嘈嘈,窗扇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只搞得屋子一团乱糟。
床铺上躺着一位男子,不瘦也不胖,一双锐眼,颇有几分英气,左边躺着一位胖子,大半夜直打呼噜,每每呼噜声渐渐变大时,忽地又断了声儿,像被人掐断了气似的,男子听得心里直发毛,真担心他冷不丁猝死过去。右边也躺着一个胖墩儿,睡觉一点不老实,翻过来倒过去,肥得和树干似的腿无处安放,一不留神就搭在男子肚子上,压得他差点没吐出酸水来。
男子夹在两个胖墩儿中间呼吸难顺,转个囫囵身儿的空隙都没有,推也推不动,愤愤之下索性起身下床,恨恨出门去了。他寻到一僻静地方,倚坐树下,抬头望着柳叶般的月牙和漫天繁星,发愣痴想间竟啜泣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苦事。
男子唤作何坚,确是个坚强的男儿,祖上几辈都是穷苦人家,无一人入仕做官,哪怕是小小的兵卒衙差。家中爹娘皆已年逾花甲,守着几亩薄田过活,全家人都指望着他有朝一日荣登考榜,莫说什么金榜题名,只要能谋个一官小职,也算是天赐恩德,了却了一桩心事。
怎奈何坚根本不是个读书的料,三载未取功名,而他又不甘心,挑灯寒窗,只累得爹娘黄土朝天,朝夕劳作,就为了攒下应考钱两。此番赶考他星月兼程,从金华永康徒步跋山涉水,一路上宿山睡林,饿食干馍,渴饮溪水,整整花了半月的工夫才赶到学宫,鞋儿破损,双脚磨出血泡茧子。
月下独坐,他回想起家中年迈的爹娘还有途中差点摔落山涧的惊魂一幕,不禁悲苦难掩,潸然泪下。他发誓这次应考势必倾尽全力,榜上有名,想到这儿,他抹干泪痕走回那个臭味混杂的屋子,伴着星月亮光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