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位置不能再让别人坐,因为……它是专属于我的,知道么?”红夫人突然起身嘱咐我,我忙拼命地点头,红夫人淡然一笑,步履盈盈地下楼去了。
我看她主仆二人就要离去,忙不迭地叫住那个绿衣小婢:“黛……黛姑娘!”“诶——”她也甜甜地回应我一声,“什么事?”
“那个——,请你把解药给我吧!”
黛痕想了一下,笑道:“你眼神倒还犀利……不过他死了,对你岂不更好?况且那毒是檀云堂特有的‘别红尘’,官府也不会找上你。”
我道:“我只望相安无事,天下太平。”
黛痕摇头叹道:“没想到你还是这个性格。”她腰间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掷在地上,随后搀着红夫人离去。
我走下楼来,把小纸包揣进怀里,然后伸手在冯公子的鼻孔下一探,发现他还有些微弱的气息,慌忙背起他送进城里的太守府,那太守大人本来还气愤难当地向我深询何人造次,当我一提起檀云堂三个字的时候,他便吓得惊慌失措,还大骂儿子有眼无珠,冲撞太岁。当然我也是得了五两银子的答谢费,我知道因为我只是个低贱卑俗的店小二,所以哪怕是有救命之恩,我能获得的报酬也只是五两银子而已,在那些富人眼里这些足以打发我。
我却感到无比愉快,因为五两银子对我来说,的确已算是一笔不菲的财富,我拿这五两银子,到街上买了一双棉布鞋,五块糯米糕和四个白糖烧饼,最后剩下一两五钱,我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
回到店里的时候已是晚上,老板和厨师都已经就寝,我照例把店堂全都清扫一遍,又检察了各处的窗户和门窗,除了今早被红夫人开的那个洞还在呼呼灌风以外,一切正常。我随便洗漱了一下就钻进我那个破旧的小阁楼里面,从床褥下面掏出两本书来,一本《神州上古志》,一本《异人异闻录》,就着昏黄的灯光,一边啃着酥脆的白糖烧饼一边看书,实在是我幻想过的最惬意的事情。
突然,我听到楼下的房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咚——”的巨响,料想是老板出了什么事,因为我这个小阁楼下面就是老板的卧房,而他刚好又是个走路都吃力的大胖子,只有他那样的体格摔倒了才会发出那样一声冗长而厚重的,几乎把楼阁都要震得摇几晃的声响。
我暗暗把黛痕给我药包攥在手里,然后冲进了老板的卧房。
果然,老板就趴在地板上,嘴角旁边已呕出一大滩白沫,四肢都曲蜷在一起,乍看像坨肉球。他见我来,挣扎着向我伸手,可是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嗯嗯啊啊”地发出怪音,我忙把他扶起,将那一小包药末尽数倒进他口中,他刚开始还以为我要进一步谋害他,挣扎着不肯吃,我又强行灌了一杯水才将那药末带下去。我一面做着这样的事情,一面为人间无信感到悲哀,想我这三年来虽然饱受老板的驱使和亏待,却终不忘他于冰河游畔的救命之恩,如今正是报恩之际,又怎会暗度陈仓,落井下石呢?
老板吃下解药之后,不多时便恢复过来,确认我真的救了他之后,变得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知所措,我知道他其实很想对我说声“谢谢”,可“我的老板”这个身份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对我呼来喝去的早已成了他的生活习惯,虽然我变成了他的恩公,可他的舌头一时间还适应不过来。
“ 我们也可算是互不相欠了。”我十分放松地笑着说道,转身去扶倒掉的洗脸架。
“对了,你怎么会有解药?”老板尽量转移话题。
“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何会中毒?”我问。
“难道是那锭金子?”
“正是如此,谁叫你那么贪心!”我因为身份有所转变,于是变得更加直言不讳了。
老板脸色一变,正欲发作,但念及我救过他,才把到口的谩骂生生咽回去,转而问我为何有解药却不早拿出来。我笑道:“如果我平白无故地拿出一包药粉来给你吃,你会作何反应?”老板想了想,道:“我会先拍你的脑袋,然后骂你神经病。”
我道:“这不就结了!”
重新回到小阁楼的时候,已经是二更时候了,我把红夫人送给我的绛榴绒袄裹在身上,然后盖上我的破棉被,感觉十分温暖。辗转反侧了许久,我却始终难以入眠,的确,今天发生太多不平凡的事情。红夫人,黑衣男,“别红尘”,金吴钺……这些都让我对江湖这两个字产生了神秘的遐想,哪怕我本生并不想与它产生半点联系,但它却足以挑动每一个男儿全身的血液。“什么时候再碰上那个黛痕姑娘,还要向她打听下我的身世啊!……总感觉她跟我很熟似的……”我伴着这个想法,终于进入梦乡。
翌日晨,我赶早进城买了副槐木的窗棂,回到店里就找工具给红夫人的特座钉窗户,正在我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老板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后:“难得你第一次不用我叫啊!”我道:“我这么勤快也只是为讨红夫人高兴,她高兴了对我们大家都好。”“说的也是,买窗棂的银钱我就搁这儿了,还有厨房里给你留了碗皮蛋瘦肉粥,你干完活儿就去喝了它。”老板今天的语气也格外温和,我一时间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要知道我通常都是吃不到早饭的,而平时老板差我为店里买东西的银钱总要我三番五次地提醒才行,因为老板在这个时候总会变得很健忘。
窗棂终于装好了,果然是又大又漂亮,我耐心地等待了红夫人一天,可她始终都不曾露面。相反,我今天却听了很多关于她的江湖传闻,从那些江湖人的口中。
听他们说,红夫人原名叫作红雪伊,乃是当今武林强派血雨楼下第三分支——檀云堂堂主秋残梦的发妻,因其生性喜红,名又姓红,才得了这红夫人的称号,而就其美若天仙的容貌,毒如蛇蝎的手段,也有人暗地里称其“红蝎子”,而且听闻这红夫人才是真正的太上掌门,若说檀云堂的门人对堂主敬畏三分,那么对红夫人的敬畏就有七分。
他们还说什么因血雨楼的楼主倪新燕突遭暗杀,凶手仍在追查当中,而今为维护作为大派的实力,必须在以下的堂主中推选出新的楼主来归顺人心,之后的人物关系就越来越复杂,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有当他们提到比武场所定在梅岭琼台的时候我才有所意会:琼台就是我们小店后面不到二里路的一方宽敞的石台,因为知县曾在这里设坛祈雨并且成功过,所以就显得格外神圣,而如此说来,梅岭小筑的江湖人一下多了起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来,梅岭在以后的几日都不会平静!
第三日,我依然在等红夫人来,虽然我对她畏惧有余,却很希望她来,不知道是基于一种怎样的情绪,我就是很想向她展示我钉制的窗棂,我就是想看她笑一笑,因为她冷漠的眼神中已经隐藏着太多的辛酸。真的,我能看到。
来的是黛痕一个人,我有些许失望,但还是很热情地迎上来,问道:“红夫人什么时候来,我给她钉了个很漂亮的窗子。”黛痕却冷冷一笑,快速看了一眼门外,然后正色道:“怎么,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么?”我的笑容僵住了:“我……没那个意思。”仔细打量她,才发现她今天穿的是雪白色的短袄和淡粉色的百褶裙,头发也是按小姐式样梳成流云髻,没有多的配饰,只是随意地插了一支珠钗,淡雅而别致。而我看这支珠钗,却感到十分眼熟,好像那日红夫人也别了这样一支钗。
“我看你是心虚!”黛痕轻描淡写地说着,神情淡然而庄重,脸上也看不到脂粉描画的痕迹,但按我之前对黛痕的印象,却认为她对我说这句的时候,神情应该是调侃而逗趣的。
“怎么才两天,就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不禁在心里发问。
这时,店里又来了一个人。他又如第一次那样让我惊呆了,只是我第一次是惊讶于他的样貌,第二次却是惊讶于他的身份。黛痕一见到他,就马上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温柔亲切地挽住他的胳膊,而他亦没有拒绝。两人就此到楼梯的拐角处坐下来,那个我专门为红夫人准备的位置。
没错,他就是檀云堂的堂主秋残梦,一个俊朗不凡的男子,权力与财富并重,却终于背叛了他的爱情。
我在心里暗暗为红夫人不值,哪怕她是如此的心狠手辣,高傲难近,却仿佛依然在执守着某种近乎神圣的感情。
楼上的两个人一坐定,店里的人就都非常识时务地陆续离开,仿佛刻意地要把清静留给这两个看似深情款款的人,或许他们心里还会想着:“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