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知晓叔叔体质特殊, 容易招惹奇怪的人和事物。”叶墨凡握住画卷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正压抑着内心强烈的愤怒。“叔叔他性情温暾,不擅于拒绝……”
“所以本尊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让他学会拒绝。”
“……”叶墨凡被对方的话一噎。若不是正在为叔叔出头,他都要给对方拍手叫好了。顾有枝这一生悲剧的源头,就是由此而来。
陶风云摊手澄清误会道:“不过是观察了画中仙三天,怎么能说骚扰?”
“就这?”叶墨凡怀疑道。叔叔绝不喜欢夸大其词, 陶画尊肯定做过什么, 让对方感觉被冒犯了。
陶风云想了想道:“在他入睡时,站在他床头观察记录,不算过分吧?”
“……”别人可以说是纯学术记录,但架不住陶风云喜欢露出愉悦的笑容。这么惊悚的场景,换成谁都休息不好吧?
不管怎么样,误会解除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祥和融洽。
就在叶墨凡凑近查看地上宫家老祖涅槃留下的一堆灰烬时,宫烁冲了进来。
“灵烟呢?”他见两人都在屋中,且身形放松, 没有跟人动手的迹象,直奔主题问道。
陶风云手里盘玩着茶杯,空闲的另一只手,随意往少女寝室方向一指,给对方指路。
过了一会儿, 宫烁从房中出来, 不过身后没跟着宫灵烟。
“你没将她唤醒?”叶墨凡问道。
“让她安心休息吧。”宫烁不悲不喜道。确认过自家妹妹没事, 他总算越过了心头的一座高山,如今只剩下释然与疲惫。
他视线落在了那堆灰烬上,光柱消失,异象已经过去,只余下灰烬里夹杂着衣服的碎片,以及一些在高温燃烧后断裂的玉石扣坠。
叶墨凡道:“这便是宫画尊的遗骸,请节哀。”
宫烁冷静的点头,取出一只盒子,将地上的这堆灰烬全都收殓。完成此事,他闭上盒盖,双手捧着这只盒子,始终都没放下。
叶墨凡知道对方需要调整心情,不去打扰,陶风云竟也安静的喝茶没作声。
半晌后,宫烁开口道:“老祖宗修炼功法不当,早已寿命无多。为了稳定人心,我身为宫家家主为其隐瞒。可惜人力有时穷,终究回天乏术。”他给这件事定性了。
“不提传承失败吗?”陶风云突然道。
宫烁用略带戒备的眼神看向对方,他被坑怕了。“这件事提出来对灵烟无任何益处,我不想她被牵扯进来!”
陶风云以过来人身份提醒道:“身为家主,你应当最清楚。你对宫灵烟的保护太过了。用一个合理的理由,掩饰更荒诞离奇的真相。传承失败总比夺舍失败能保全你宫家的颜面。不要让她成为你的累赘。”
这话说重了。
面对陶画尊的“劝诫”,宫烁蹙眉道:“宫家需要承担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不觉得她是负担,相反,我只要一看到她天真无虑,所做的一切都有了价值。”
“想当然的决定她的人生,你不觉得自私吗?”
宫烁冷眼相对,此话由对方说出来尤为可笑。“若家妹心有城府,老祖宗能纵容她到现在?早就囚禁豢养了吧?”
原来宫烁早已看得透彻,什么都知道。
陶风云趣味的一笑道:“哈——你对宫灵烟的袒护,让吾动容。到底你这种人才是宫家的真性情,还是你父亲或宫焕颜那种才是?”
“……”宫烁感觉被冒犯了。陶画尊身在此处,神识笼罩的范围却不局限于此,刚才一定暗暗观察了他跟父亲对峙的全过程。
叶墨凡还嫌不够热闹道:“家师曾经说过,赤灵绘心的斗图师,性格热情如火。就算不表现在脸上,内心也是热的。”
宫烁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别过脸不看对方。如果说陶风云的话让他觉得被冒犯了,那么叶墨凡的话,从某种程度上,也让他觉得自己被冒犯。
两种截然不同的冒犯。
宫烁捧着骨灰盒对陶风云道:“此事已毕。我让焰君守在外面,与你们密谈,是要商议出善后结果。陶府主,事情演变成这样,我需要一个交代。”
“传承失败就是最好的交代,有理有据,让人信服。唯一的矛盾点,也只是因传承在宫灵烟身上搞砸,会让她被人诟病罢了。”陶风云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否则宫焕颜之死,缺少事件的重要一环,太过突兀。没有合理的理由,你会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受到更多质疑。”
至于他自己,从头到尾没在外人面前露面过。他相信宫烁不会将他供出来,甚至会千方百计隐瞒他曾参与这次事件。
宫烁冷静道:“质疑又如何?难道我有能力谋害一位画尊?老祖宗过世对我有什么好处?”
陶风云从话中,听出对方如他所料想要包庇他,依旧抬扛道:“好处多到,随便都能数出一二三四五条。叶小子,你觉得呢?”
叶墨凡颌首。他也觉得宫画尊死后,宫烁作为直接受益人,有太多可以被人攻击的地方。宫家老祖这些年带给宫家的究竟是利还是弊,对方作为家主最心知肚明。
而想要扳倒这位年轻家主的有心人,同样心知肚明,会利用这点发难。
宫烁父亲出关,让叶墨凡意识到,对方家主的位置坐得不稳当,还存在竞争者。
这件事若处理不好,宫烁在宫家的日子不好过了。所以宫烁才要陶风云给他一个交代。
陶风云一通分析利害,兼转移话题,没有动摇宫烁的初心,他冷着脸道:“府主应当知晓,我要的是你的交代。”
陶风云笑了,“交代?什么交代?难道吾帮的地方还不够多吗?”
正因为帮得太多,不该出手的地方也帮了!宫烁才嫌对方手伸得太长,秋后算账。“这次对灵烟的营救行动,我本意只是将人救出,而不是……”宫烁手里的盒子收紧,肃穆道,“我一开始并不想对付老祖宗。”
陶风云笑容越发愉悦了。“可惜事态发展不由人。你在‘黄粱一梦’中动了杀机,想要趁宫焕颜意识被困,身体无人看护时,一劳永逸,吾没说错吧?难道是吾让你对亲人动杀机的?”
“……”宫烁无语。
陶风云一双锐利眸子,仿佛能映照人心中的黑暗,他嘴角上翘道:“让你免受杀亲的罪名,是吾帮了你。甚至在她涅槃时,反复杀她多次,彻底让你和你妹妹从这件事里解脱。”
“……”宫烁抿唇不语。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这才更让他恼火。因为从一开始就掉进对方的算计,每一步都被对方算到了。
“所以本尊还需要交代吗?”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宫烁语气不善道。
“本该如此,难道不是本尊救了你们吗?”
“……”叶墨凡觉得两人要吵起来了。他出言偏袒宫烁,带着一些自己的情绪,毕竟他也是被算计的一份子,而且叔叔因此受了重伤,终究是意难平。“陶画尊,宫烁有一点没说错,你的确在一件事上,需要给我和宫烁一个交代——‘黄粱一梦’是个陷阱,将我们耍得团团转,你玩得开心吗?”
“开心。”
“……”叶墨凡眼神变冷道,“从救人发展到宫画尊惨死,宫家失去顶梁柱,需要善后的地方太多。三天的筹谋换来这样的结局,堂堂风云府主的能为,仅仅如此吗?若这是你苦心谋算出的结果,那么风云府主你,的确该给宫烁以及我一个交代。”
陶风云非但不生气,反而鼓励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叶墨凡道:“只是想要陶画尊,别再卖关子。”
“哈哈哈哈——”陶风云扫视两个年轻人,大笑出声道:“看来宫家小家主,是无法接受小姑娘背负传承失败的罪名,那如果传承成功了呢?”
“你说什么!”宫烁脸色一变。因为对方的提示,宫烁想起了什么,抱着骨灰盒,目光死盯住陶风云不放。“成功……吗?”
“没错!”陶风云微笑道。“画尊的传承仪式,在‘黄粱一梦’中已经成功过一次。身体不真实,但付出的修为和记忆,却是实实在在注入其中。你们与宫焕颜一战,虽然伤全部好了,却至今感到精神疲惫吧?”
两个年轻人就算因为大战状态不佳,这时候也精神一振了。
陶风云眼神睥睨道:“本尊总不至于贪墨宫焕颜那点修为传承,况且她的画尊传承只适用女子。吾既出手,定然不至于让你们背后骂吾。身为画尊,若无这份气度,岂不是沦为和宫焕颜这等……之类差不多?
省略过去的话,他的口型分明是废物。
然而这时候两个年轻,完全不会跟他计较。
“不过从此宫灵烟,必须背负起属于她的责任。当初宫焕颜欲将画尊之位传承给她时,她没有拒绝,不是吗?”
宫烁沉默片刻,点头道:“下面该怎么做?”
偏偏陶一半留一半,故意冷落宫烁,反问叶墨凡道:“满足你们的好奇之前,叶小子,你怎么猜到本尊有后手?”
叶墨凡抛出证据道:“交换画作时,陶画尊便已经给了我提示。一幅不重要的副画,换画中仙的归属权,您偏偏就轻易交换了(明明馋叔叔馋得要死)。是因为宫画尊的毕生修为都被封在其中吗?破绽太多了。”
“哈哈哈——有趣,有趣,这就把吾揭底了?”
叶墨凡见对方承认了自己的猜测,嘴角微微勾起,“其实能看破您留下的后手,真正原因是顾前辈。他既然相信你,愿意与你在‘黄粱一梦’中合作,诓骗我跟宫烁,必然是你的计划说服了他。而能说服他的计划,不仅因为画中界里我跟宫烁的安全,更大的原因是整个计划的周全。否则顾前辈不会任由你胡来。”
陶风云放下茶杯,手中多了一件珍宝——一颗属于画尊的赤灵绘心。
“不错,我们谈谈这个周全计划吧。”陶风云正经道,“宫焕颜的毕生修为和记忆都在吾手里,她的绘心是活着时挖出来了,保留着灵性。所以这场画尊传承,并非失败而是推后换人主持了。吾已见过她的手法,了然于心,只要给吾一些时间,吾可以筛选掉宫焕颜的记忆糟粕,只留下有用的,给宫家再造一位女画尊。不过令妹以后必须改名为宫焕颜,至少在彻底消化传承之前,不能也无法使用原名。”
陶到这儿,摇摇头泼冷水道:“不过以宫灵烟的资质,宫家小家主,你妹妹这辈子大概都只能叫宫焕颜了。”
“……”宫烁没有再问为什么风云府主愿意出手相助?他需要为此付出什么。因为他想起了对方说过的话,风云府主对画尊传承有兴趣,这才是他参与进来的原因。
或许这次帮忙,对方只是把他捧在手里,珍之又珍的宫灵烟,当作一项试验品。他却难以拒绝。因为对方提出了一个让他难以忽视的事实。
陶风云提示道:“传承之后,宫灵烟晋级画家时,由画尊代笔舞弊一事,就可以彻底抹去痕迹,不会被画道清算。因为两者是一个人。世上再无宫灵烟,唯留下宫焕颜。”
宫烁这回没再为自家妹妹做决断,而是抱着骨灰盒,起身离席道:“我去唤醒灵烟。此事,让她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