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只燕子落在井台上,一声啾鸣,唱红了夕阳。
杜衡望着荃蕙被夕阳映成金色的半边脸,微笑道:“你回来了,我们便不用愁了。”
“这回,就算猨翼之山在天上,我们也能上去了。”杜若把两手放到后脑勺。
“可是……”荃蕙却脸色一凝,显得有些犹豫,“我其实并不知道猨翼之山具体在什么位置。”
三个人大惊。
“也许是师父从来没真心接纳我吧,毕竟我曾是杜家人,他对我总是留着一手。”荃蕙望着天边的夕阳,万丈霞光落在她的眼睛里,“猨翼之山的方位极其隐秘,并不在地面上。我几次偷偷跟着师兄想要到山上看看,却总是半路就跟丢了。”
“师兄?”陆离生神情变得严肃,“你说的是……”
荃蕙点点头,道:“陆离忧。”
陆离生的眼神很复杂,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师姐滃郁死后,师兄就变成了首席弟子,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又惯会耍些花招,讨师父欢心。”荃蕙朝陆离生冷冷一笑,“尤其是那漫天的梅花雨,确是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怎么个淋漓尽致?”陆离生变得有些紧张。
还没等荃蕙回答,一阵梅花的香气忽然幽幽传来,融在日光里,透进春风中。
“小师妹还能想起我,倒是不容易呢。”
残阳如血,漫天血红的梅花雨无端而落,天地间如同一片血流成河。
“各位小心,不要让花瓣落在身上!”陆离生大吼,然后连忙脱下外衣罩在杜若头上。
村中百姓不明所以,纷纷驻足仰望,惊叹不已。然而花瓣落在身上的一瞬间,村民的皮肤顿时发红溃烂,生出大片脓疮。
一时间,惨叫声连绵不绝。有的人因为抬头,花瓣落在眼睛里,刚刚重见光明的双眼顿时便又瞎了。
杜衡不及避闪,几片花瓣落在手背上,烙下几个红印子。他抬手向上一挥,将迎面飘来的花瓣掀开,迫出数丈之远。
花雨落地,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夕阳下的屋顶上,余晖将他的影子勾勒修长。他背对着夕阳,看不清脸,一对眸子却如夜里的狼,泛着幽幽绿光。
陆离生瞪大了眼睛,嘴里不由自主地滑出两个字:“离忧……”
“师父说得不错,你果然有异心,难怪他老人家从不让你上山。”陆离忧的声音慵懒,里面却包藏着极强的渗透力,直刺得人的耳朵一阵痛痒。
荃蕙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瞪着陆离忧。
陆离生怔怔地迈出一步,半伸出手,又怯怯地缩回来,道:“离忧,你……”
陆离忧轻飘飘跃下屋顶,如同从天上降下一朵暗红色的晚霞。他站在井台上,瞥了一眼井水,然后抬眼歪着头道:“哟,这不是大哥嘛,医术还是那么高明,不愧是陆家单传弟子,这瞎眼的毒,这么快就被你给医好了呢。”
“这毒,明明是杜衡采了药才医好的……”杜若小声嘟囔着。
杜衡眼色一横,示意杜若不要多说。陆离忧却仿佛如梦初醒,假装惊喜道:“哎呀,原来杜君也在这里,要不是这位妹妹说话,我还没注意到呢。”
杜衡沉声道:“不知陆二公子到这闭塞的村落里究竟有何贵干,难道只是为了鄙视一下我,再顺带毒杀些无辜的人么?”
陆离忧嗤笑一声,道:“我可没那么无聊,大老远的跑过来鄙视杜君。只是我跟我大哥有个约定,我只不过是来履行约定的。”
陆离生道:“离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陆家医术单传又不是我规定的,你又何必荼毒生灵,只为了和我一决高下,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呵,意义?”陆离忧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我的存在本就没有意义!陆家医术既然单传,又何必要添我一个累赘?难道只是为了羞辱我吗??”
陆离生紧握着双拳,然后又颤抖着松开。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道:“离忧,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愿散了这一身的修为,换你重回陆家,你可愿意?”
“哦?你愿自废修为?”陆离忧冷笑一声,“晚啦,晚啦……”
陆离忧忽然哼起一阵凄凉悠扬的曲子,缠绵悱恻,如怨如慕。在这婉转哀伤的曲调声中,几个人忽然纷纷跌倒在地。
荃蕙惊道:“那花香的毒……”
陆离忧停止哼唱,道:“哦?你不是早就知道有毒吗?怎么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杜若和陆离生对荃蕙怒目而视,杜若骂道:“我早就猜到你这臭丫头不是真心的,原来在这等着,好跟这个不男不女的包我们的饺子!”
杜衡心下起疑。
若是丫头早知花香有毒,不会自己也瘫倒在地的。
荃蕙看着杜衡面色阴沉的样子,慌乱摇头道:“芳姐姐!你相信我!我的确知道花香有毒,但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撒了解药在你们身上了!一定是他换了药!芳姐姐你相信我啊!”
陆离忧笑道:“蠢丫头,你觉得他们会信你吗?你跟我呀,其实是同病相怜,一个叛徒,到什么时候都是叛徒!”
荃蕙呜咽着望向杜衡,嘴里不清不楚,拼命地摇头。
杜衡看着荃蕙慌乱无措的样子,忽然有些心疼。
“不是的!”陆离生却转移话题,撑起一口气叫道,“就算你叛出陆家,但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回来!”
陆离忧不屑地笑起来,声音刺耳无比。
陆离生从怀里摸出白菅的药丸,颤巍巍地举起来道:“离忧,这是白菅!你吃了它,然后跟我回家吧!父亲不会怪你的!”
陆离忧眼前一亮,饶有兴致道:“白菅?你倒是会搭车,居然骗了杜君帮你出这种苦力气。也是,杜君死了,他妹妹便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只能跟你啦。大哥啊大哥,你不光医术高明,心思也高明得很呢!”
杜若听罢,怒火攻心,指着陆离生的鼻子骂道:“陆离生你这个混蛋!我们兄妹俩好心救你,你居然打这种鬼算盘!真是丧心病狂!”
陆离生忙道:“杜姑娘!离忧向来擅长操控人心,你别听他胡说!你的体质与其他人不同,所中之毒只能白菅来解。况且,杜公子是你最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伤害他?”
趁着几人争吵的工夫,陆离忧忽然伸出手,白菅丸瞬间就到了他手中。他用两只纤细修长的手指捏着药丸,放在眼前端详着,然后幽幽道:“白菅,好东西啊,大哥为了这东西真是煞费苦心了呢。可惜,我不稀罕。”
只听“沙沙”几声轻响,乳白如玉的药丸在陆离忧的指尖化作齑粉。
陆离生望着悉悉索索随风而逝的粉末,眼中痛惜、愤怒、悲凉纷至沓来。
“哈哈哈哈……”陆离忧仰天大笑,“我原本只是来找我大哥玩的,其实没想伤害杜君。不过,既然你们都送上门来了,那我就把你们这些野火余孽都收拾了吧,也算去了师父一块心病。”
陆离忧轻轻巧巧地走到几人身前,刚要抬手施毒,不料眼前却寒光一闪,瞬间暴盲。只听“噗”的一声,瑶华竟穿透了陆离忧的胸膛。
“不要啊!!”陆离生大声哭叫。
陆离忧一脸的难以置信,嘴角鲜血滑落,身体颤了两颤,道:“你,你怎么?”
杜衡昂首而立,手里擎着瑶华,笑道:“你以为我没防备?我不过是看在陆神医的份儿上,给你留一点情面罢了。”
陆离生艰难地爬到杜衡脚下,抱住杜衡的脚踝,哭道:“杜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杜若冷笑道:“他都被瑶华杀穿了,还怎么留情?”
陆离生道:“我陆家有自愈术护体,只要杜公子现在拔剑,离忧还能活下来。杜公子我求你!求你放过他吧!他还小,不懂事啊……”
杜衡看着陆离生泪流满面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
假使误入歧途的是阿若,我定也舍不得别人伤她……
杜衡把瑶华从陆离忧的胸膛里拔出来,叹了口气道:“这次看在你兄长的份儿上,饶你一命,下次再让我碰见你,我定不容情。你走吧!”
陆离忧捂着胸口冷笑一声,踉跄跌退了一步,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你,你就这么放他走了?那我们的毒怎么办?”杜若又惊又怒。
“杜姑娘放心,我自会帮各位解毒。”陆离生挣扎着坐起来,向杜衡抱拳道,“我欠杜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定当百倍报答!”
杜若翻了个白眼,又冷冷地横了一眼荃蕙。
荃蕙一惊,往后缩了缩,道:“我真的不是叛徒……真的不是……明天我就带你们去找猨翼之山,虽然我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大概的方向我跟师兄走过几次,我可以跟你们一起找。”
杜若“切”了一声,不再理会。
陆离生为村民解毒忙了一整夜,次日天刚蒙蒙亮,几个人便动身了。
阳光和暖,冰雪渐消,林子里的树梢上,隐隐有翠芽冒出嫩尖。偶尔有一两只松鼠掠过雪地,留下一串笔走宣纸般的痕迹。
杜若看着陆离生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伸手使劲抽了下他的肩膀,道:“喂!一会儿要是再碰见你那个没良心的弟弟碍我们的事,我们可不客气了哦。”
陆离生叹了口气道:“唉,昨日求饶的事情,已是过分,我又怎好再死皮赖脸呢?”
“哼,知道就好。”
杜衡道:“其实此去到猨翼之山寻葛蔓,只是我们家的家事了。村民的毒已解,陆公子便不必非得跟来。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心里过意不去。”
陆离生深深望了杜若一眼,道:“葛家善毒,而我又善解毒,你们二位于我有大恩,我又怎能让你们独自去闯狼窝呢?”
杜若嘟囔道:“跟屁虫,还不是怕我们伤了你弟弟……”
荃蕙看看陆离生,又看看杜若,温温一笑道:“陆公子到底为什么跟着我们,若姐姐你真的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