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跌跌撞撞地跑向望槐楼,颓然地跪在御阳身边,抱起御阳的肩膀,颤声道:“御阳……御阳……你怎么样……?”
“公子……”御阳的嘴角涌出鲜血,声音虚弱而迟钝,“我……我不能再保护你了,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要你好起来!”
杜衡两指狠狠戳向御阳胸前的几处大穴,想止住血,但却无济于事。
御阳穿着玄色的衣衫,跟血色融为一体,从外表上看几乎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只有杜衡知道,只有杜衡能感觉到。他感觉到御阳的衣服正在迅速濡湿,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变得滑腻,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臂弯里的御阳越来越轻,离他越来越远。
杜衡翻起手掌向御阳输送仙气,然而那仙气却如同石沉大海,竟感受不到一点回应。
“公子……别白费力气了……咳咳……”御阳抓住杜衡输送仙气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我活不活得成,你还不知道吗……”
杜衡横了一眼插在御阳胸口的龙堂刀的刀柄,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的……”
御阳歉然地笑了笑,道:“是啊……我也想永远陪在公子身边……只是……我办不到了……慕予姑娘……”
杜衡睁开眼睛,发现御阳正望着自己的身后。他回过头,发现面色惨白的慕予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这里。
“公子就……就交给你了……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
慕予眼角噙泪,点了点头。
“公子……”御阳伸出手想去摸杜衡的脸,“请你……”
话未说完,手也未碰到杜衡的脸,御阳胳膊一垂,闭上了眼睛。
“御阳!!”杜衡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山间,“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离开我?!为什么啊……”
他把头埋在御阳的胸前,鲜红的血液浸染眉间的兰草,晕成了一片绝望。
“芳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荃蕙试探着想要去摸杜衡的肩膀。
“呵,对不起?你也来跟我说对不起?”杜衡冷笑一声,甩开荃蕙的手,“御阳走了,你不觉得‘对不起’这三个字,很可笑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真的砍他……他为什么不躲啊……”荃蕙泣不成声,“他不是石头做的吗……怎么就死了啊……”
“这世间只有一样东西能彻底夺走他的性命,驱散他的魂魄。他生怕让别人得去了,伤了自己,没法保护我,便把这东西打造成了一把刀,只由他一人掌控。”
杜衡的声音空荡荡的,无尽的悲凉在脸上蔓延。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龙堂刀的刀柄,仿佛那刀极为脆弱,一碰就碎似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每日随身携带着的,这世上唯一能伤他的东西,最后却还是要了他的性命……呵呵……”杜衡冷笑几声,那笑声渐渐增大,最后竟变成了狂笑,“你说,这是不是造化弄人?!你说,这是不是报应不爽?!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啊!!”
“芳姐姐……你别这样……你别吓我……”荃蕙恐惧地抓住慕予的袖子,手心全是冷汗。
“呵,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杜衡的声音中透着彻骨的寒意。
“芳姐姐……你别赶我走……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荃蕙咧着嘴大哭,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原谅你?我原谅你的次数还不够多吗?”杜衡寒冰一样的目光扫向荃蕙,“你弄丢了鲲鹏,我原谅了你。你差点让慕予受欺负,我又原谅了你。”
杜衡转过脸,望着御阳苍白的脸,嘴角抽动两下,道:“你于我就像亲妹妹一样,之前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可你这次杀了御阳,我无法原谅。”
荃蕙哀求的目光又投向慕予,慕予叹了口气,把手放在杜衡的肩上,柔声道:“阿衡,丫头也不是有意要杀小哥的,你心里恨她,罚她便是。你把她赶走,她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你叫她去哪呢?”
杜衡冷冷道:“她爱去哪去哪,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芳姐姐……”荃蕙颤抖着嘴唇。
“你别那么叫我!你以后再也不是我师妹,你也不用再叫我给你取的名字了。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你走吧。”
“芳姐姐……”
“滚啊!!”
荃蕙松开慕予的手,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向山下跑去。杜衡将怀中的御阳紧了紧,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杜衡将御阳葬在了望槐楼下,坐在他墓前,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说着。从小时候的糗事,到修炼时的辛苦;从闯祸后叫御阳背锅,到被父君发现后的一起受罚。一桩一件,事无巨细,仿佛要把之前一起经历过的、没一起经历过的,都说一遍给御阳听。
“之前是我太忽视你了,又好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讲。可你也太小心眼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还记不记得……”是杜衡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身边的酒壶每日都堆得像山一样高,虽然弟子们常常过来打扫,再添新酒,但始终供不上杜衡喝酒的速度,因此来换酒的弟子常常挨骂。
有几次,杜衡烂醉如泥地抱着御阳的墓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念叨什么。杜若走上前去,想趁他喝多了让他答应推迟婚期。可杜衡总是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马上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叽叽歪歪地大叫着:“推迟?为什么推迟?……御阳盼着我能得到幸福,我可不能让他失望了……”“要成亲!当然要成亲!还要热热闹闹地成亲!风风光光地成亲!……”
婚期马上就要到了,然而婚礼的当日清晨,杜衡依旧斜歪着身子坐在御阳的墓前,陪御阳喝酒讲故事,丝毫没有挪地方的意思。
杜若气急败坏地跑到杜衡身后,使劲拽了一把他的肩膀,怒道:“杜衡!我说你还有没有点心?你明天就要成亲了你知不知道?怎么还在这?!”
杜衡的脸被酒熏得红红的,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醉声醉气道:“我怎么在这?我当然得在这了!我得在这陪御阳啊!……你怎么也在这?你也是来陪御阳的?”
“陪个屁!”杜若扯了扯头顶绑了一半的红绫,“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我现在应该在陪你的新娘子!刚刚还在给小叫花梳头,结果就有弟子跑过来跟我说你不见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还在这里喝大酒!”
杜若的衣角领边多了几道红绸装饰,与头顶的红绫相映成趣,衬得她本就英气的面庞又多了几分活力。
“什么小叫花?还‘小叫花’长,‘小叫花’短的……”杜衡皱着眉毛,手厌弃地望旁边一挥,“那是你嫂嫂!以后得尊重人家……嗝!”
“嗬,你还知道那是我嫂嫂?你要是再不回去,我明天就没有嫂嫂啦!”
杜若又拽了一把杜衡的肩膀,却被杜衡不耐烦地一掌拨开。
“急什么?我又没说我不回去!嗝……”杜衡一只手扶住御阳的墓碑,“这不是,还没跟御阳说完呢……说完我就回去……”
“说完?你还有个说完?”杜若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一棒子揍晕杜衡,把他扛回去。
杜衡嘿嘿傻笑两声,脸贴着御阳的墓碑,咕哝道:“御阳……明天我就要成亲了……虽然大喜的日子带兵刃不好,但是龙堂刀我一定会带去的……我要让你看看我穿喜服的样子,比你好看一万倍……我本来还想撮合你跟丫头的……没想到……呵呵……”
杜若正感头大,忽然,慕予清冷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阿衡,你是不是不愿同我成亲了?”
慕予在冷风中娉婷而立,身子单薄瘦弱得让人心疼。乌黑的发丝轻拂着她的面颊,身后的朝阳徐徐而升,火红的落晖投在她火红的衣裾上,如同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
杜若吓了一跳,道:“小叫花!你来干什么?婚礼之前你不能见新郎官!会不吉利的!”
杜衡“嗤”的一声笑了,他翻了个身躺靠在墓碑上,嘲弄道:“杜家二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还会信这些……”
杜若愤愤地踢了杜衡一脚,心虚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
“还是亲妹妹好……嘿嘿……”
杜衡亲热地拍拍杜若的脚踝,却被杜若嫌弃地一脚踢开。
慕予走到杜衡身边蹲了下来,牵起杜衡的手,柔声道:“阿衡,我知你心中苦楚,你若不愿今日成亲,大不了我们一走了之便是。等你什么时候想成亲了,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以天地为媒便可成亲,不必非为这繁文缛节所困。”
杜衡傻笑道:“走?好啊!我们走!”
杜若一听急了,忙道:“哎哎哎!你们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们要是走了,一会儿来参加婚礼的客人还不得把我骂死?”
慕予向杜若使了个眼色,然后摇了摇头。杜若见状忙把嘴闭上,悄咪咪地退走了。
“可是,今日你我二人要是真的走了,”慕予贴着杜衡身边坐下,望着他迷离的眼睛,“各家族的人都会说杜家新君是个无信之人,将亲事昭告天下后,却同那本就搬不上台面的凡人女子私奔了。不仅无信,而且怕事,是个事到临头却只知退缩的无能小子。”
“哼,他们敢?我……我一剑捅穿他们的狗嘴!”杜衡猛地伸出两指向前一戳。
慕予轻轻按下杜衡的手,道:“人言可畏,杜家之所以能成为众仙家之首,靠的不仅是实力,也是大家的尊敬和爱戴。”
杜衡冷笑两声,道:“尊敬?爱戴?老子才不稀罕!”
“是是是,你不稀罕,”慕予语气温柔,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身份卑微,自知配不上你,你却对我一片真心,我必此生不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若真的走了,别人会说,你之前的豪言壮语都是装腔作势,等到动了真格,你才意识到让一个凡人做君后,终是件丢人的事,才在大婚当日逃走了。他们说我什么,我都不在意,可是我不希望你因为此事,以后在众仙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杜衡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眼中的迷雾也明朗起来。他坐直身体,凝望着天边冉冉而起的朝阳。
“能娶你为妻,是我杜衡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谁敢说你丢人,说你不配,我就剜掉他的舌头,让他这辈子都说不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