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顿时感到周身如同掉进滚烫的铁水里,疼痛刺骨钻心。
“公子!!”
“芳姐姐!!”
御阳和荃蕙两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惊声尖叫。
荃蕙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失声痛哭。御阳发现杜衡似乎并没有化成一滩血水,赶紧用胳膊肘戳了戳荃蕙,道:“荃蕙姑娘!你先别哭啊!公子好像还活着!”
由于修为甚高,杜衡并没有被融掉。然而,他却像一坨黏糊糊、臭烘烘的粪堆,只有两只不太明显的眼睛露在外面。
杜衡站在黏着的液体中,只能勉强睁开眼睛。他发现眼前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粘液蒸腾出的气体熏得他涕泗横流。
荃蕙半信半疑地将颤抖的双手从脸上拿下来,发现场中央的“粪堆”还傲然挺立着,不禁又破涕为笑了。
“芳姐姐!你还活着吗?!”
杜衡不出声,他也出不了声,因为他的嘴已经被粘液粘住了。
他本想运足周身法力,将这坨粘液迫开,却发现那粘液在他身体表面仿佛凝固了一般,无论他怎么运力都动不得分毫。他想吸气,却发现鼻孔已经被牢牢堵住,他想眨眨眼,却发现眼皮也被固定了。最后他发现,自己竟像是站在一堆胶水里,完全凝住了!
鱼头歪了歪它那张丑脸,死盯着杜衡,没有进行下一步的动作,仿佛在思考这个人为什么还没有融化。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唯恐自己发出一点点声响,打破了这平静而遭受灭顶之灾。
“啵!”
忽然,鱼头的头顶冒出了一个泡泡,破碎了。
随后,鱼头周身的泡泡越冒越多,越冒越密集,最后那一身的粘液竟被泡泡布满了。一阵阵熏人的热气在鱼头上蒸腾,整个鱼头的表面居然如热水般滚了起来,连颜色都变成了更为恶心的酱色!上面那对原本空洞无神的硕大瞳孔,竟变成了诡异的血红色,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一个堆坐在御阳脚边的小弟子结巴道:“发发发……”
御阳颤声接道:“发怒了!”
“吼!”
鱼头暴跳而起,怒吼声响彻山林。它悬在半空中,张开大口,猛力吸起来,山间的草木碎石如经历龙卷风般地,呼呼啦啦,被尽数吸进鱼头口中。在场的弟子们,手上没有东西可抓的,尖叫着飞进鱼口,有东西可抓的,随后也被强大的吸力,连同他们手上抓的东西,一并被吸了进去。
最后,半个甘枣仙府,无论草木房屋,竟被吸得支离破碎,全部落入鱼口之中,近百名杜家弟子无一逃脱。
大风呼号声、飞石撞击声、草木断裂声响成一片,混着众弟子们的惨叫声、哭喊声,甘枣仙府仿佛人间地狱。
悬在半空中的鱼头,随着吞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体积也越来越大。甘枣上方的光线越来越弱,最后,那鱼头竟要把太阳给遮住了!
御阳将龙堂刀“铿”的一声扎进地里,另一只手扯着荃蕙不让她飞走。然而,那鱼口中的吸力越来越大,他抓在地上的脚开始挪移,楔进地里的刀也被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杜衡的脑子嗡的一声,他只想赶紧逼碎这包裹在身上的、已经结成硬壳的粘液,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完了,这回是真的完了,我发的毒誓这就应了,我甘枣杜家,果然就要毁在我的手里了。
突然,大风呼啸声中,一声尖叫从几个人的身后响起。
“滚开!”
一个纤瘦的身影笨拙地飞身迎上了鱼头狂吸的浪潮中,眼见着就要被鱼头吞进嘴中。
没想到那鱼头的身形竟在空中一滞,口中的风也渐渐小了。它蹩脚地在空中翻了个个,轰隆一声摔在了树木被拔秃的空地上。
飞来的那个身影无力正身似的,咚的一声,倒在了杜衡所在的“粪堆”前。
“阿若!”
杜衡被憋住的嘴里咕哝了一声。
杜若穿着贴身的单衣,在余风中瑟瑟发抖。她艰难地支起上半身坐在地上,瞪着那半座山一样大鱼头,嘴角涌出了一流鲜血。
“怪物!快滚!”
杜若一开口,又是一大股鲜血涌出。
那鱼头呆立在地上,半晌没有再动。身上的泡泡也渐渐息了,颜色也恢复了灰色。赤红的双眼又变回空洞的黑,整个鱼头都变得出奇的安静。
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忽然,鱼头脸上那铜镜大的两个瞳孔,竟开始朦胧起来,两道水流从里面涌出,将脸上的粘液冲出了两道沟。
这鱼头妖胎,居然哭了?!
杜衡站在粘液堆里,忽然明白了。
原来这妖胎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怕阿若!是啊,阿若再怎么说也是生了它的人,一个孩子,究竟是怕母亲的。
只是,它哭什么呢?
“吐出来!把我杜家弟子吐出来!”杜若捂着胸口吼道。
鱼头微微抖着下巴,慢慢张开嘴,咕噜一声,一堆黑红的粘液伴着一堆骨头渣子顺着鱼头的两颊淌了下来,淌成了一片胶着的、令人反胃的粘液河流。
杜若见状,脸变得更加惨白。她浑身发抖,尖叫道:“你这怪物!看我不杀了你!”
然而,她猛地一起身,刚想站起来,却又晃了两晃,晕倒在地上。
那鱼头将嘴合了合,不再吐东西,并向杜若缓缓移动过去。鱼头无脚,也不知是如何移动的,只是很像一颗划水的球,在地上留下一道痕迹。
杜衡心里一凉。
这妖胎又想干什么?
“唳!”
忽然一只鹰从后山飞来,双脚抓着玉琮。那玉琮通体发亮,光芒四射,简直堪比另一个太阳。
那鹰飞到鱼头的上方,爪子一松,将玉琮抛了下去。玉琮落下,忽又在鱼头的头顶停住,耀眼的玉光瞬间像瀑布一般倾斜而下,将鱼头笼罩在里面。
那鱼头抬起脸望着玉琮,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表皮又开始冒出酱色的泡泡。它瞪着血红的双眼,暴跳起来朝玉琮顶去。谁知那鱼头竟像是被罩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的蚂蚱,任凭如何左突右冲,就是无法破开那道亮光。那看似凶狠的撞击,甚至连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御阳惊喜道:“原来玉琮也有结界啊!真厉害!连妖胎都镇得住!”
玉琮在空中转着圈,越转越快,结界随着这旋转也越来越小。里面的鱼头张开大口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上忽然升起黑色的浓烟。浓烟滚滚,尽数被吸进了玉琮里,那鱼头的身躯竟如缩水般的,变回了原来的大小。最后,它重归安静,只是眼巴巴地瞧着外面瘫软在地的杜若。
玉琮吸了浓烟,渐渐变成赤色,又渐渐变回暖黄的颜色。
鹰扑楞着翅膀,落在了杜衡的“粪堆”顶上。他将双翅猛地一震,“锵”的一声,凝结在杜衡身上的粘液硬壳应声而碎,变成了一堆黑色的渣子。
杜衡周身力解,鼻子里却依然塞满了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让他胃里禁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荃蕙和御阳见局势已经得到控制,便急忙朝倒在地上的杜若奔了过去。御阳用手指探了探杜若的脖颈,又摸了摸脉,然后回头朝杜衡点点头。
杜衡松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昔日景色绝美的甘枣仙府,如今竟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弟子们损失近半,半数的画栋雕梁尽皆化为断壁残垣。
荃蕙走到杜衡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杜衡的表情如死灰一般,毫无情绪可言。他任凭荃蕙那样握着他的手,没有回应也没有躲开。他浑身冰冷,眼中没有泪水,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感到痛苦,只是感觉很无力。这种无力,是倾尽一腔热血却竹篮打水的无力,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无力,更是孤注一掷却倾家荡产的无力。
荃蕙被杜衡的样子吓坏了,她摇了摇杜衡的手,道:“芳姐姐,你别这样,你说句话啊!”
她见杜衡毫无反应,手上摇晃的幅度不禁加大,最后竟拉着杜衡的胳膊使劲甩了起来。
杜衡任由荃蕙使劲摇晃着自己,像风中一片被吹得乱七八糟的破布口袋。
哀莫大于心死,想必就是这种感觉了。
虽然甘枣有一半被毁,但基业还在。风波过后,御阳便领着杜家剩余的弟子们开始了甘枣仙府的复建工程。荃蕙在后山打扫出一间房子,将杜若暂时安置在里面。玉琮依然高悬在上空,用结界困着鱼头妖胎。而那鱼头妖胎,除了每日惯例似的冲撞一回结界,剩下的时间,都在望着杜若所在的方向发呆。
随着复建工程的日益进展,甘枣仙府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机,杜若的身体也在逐渐康复。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只有杜衡,依然站在那里,盯着妖胎,一动不动。
刚开始大家都以为杜衡是心疼家业,或者觉得自己辜负了先祖的期望才变成一尊雕像的。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杜衡却依然面如死灰地立在原地。
仙府从上到下都在进行翻修。屋舍草木,造景广场,甚至连墙面地砖都焕然一新了,只是谁也不敢让杜衡高抬贵脚。所以地砖铺到最后,只有杜衡脚下的那一块地方,依然是秃的。
御阳常常立在杜衡的身后,望着杜衡的背影叹气。荃蕙几次想搀着杜若来劝劝杜衡,但杜若十分抗拒再见到妖胎,以至于每次荃蕙劝她,她都忍不住大吵大闹。
不过最后,杜若还是答应过来了。倒不是因为她屈服于荃蕙的唠叨,只是,听荃蕙的描述,杜衡这样子也确实够吓人的了,她还不想这么年轻就丧父丧母又丧兄。
荃蕙扶着杜若,一点一点地向杜衡这边挪过来。然而,杜若刚一露头,那玉琮结界里的鱼头就突然兴奋起来,又蹦又跳,翻起的嘴唇一开一合,粘液溅得到处都是。
杜若见到鱼头这副模样,忍不住脸上一阵青绿。她掉过头去,转身想跑,却被荃蕙一把拉住。
这时,杜衡身形一颤。他猛地一回头,望着杜若,眼中仿佛有两团火焰微微跳动。
御阳在一旁,见雕像杜衡终于动了,不禁大喜道:“公子!你活啦?!”
杜衡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嘴角隐隐泛起一丝残忍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