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恩压下喉头被刺激出的痒意, 再次向司铎复述了他从头到尾的经历。
而对方的表情竟然像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等离奇的事情似的, 这才大惊失色。
可见先前那两遍讲述并没有被他听进耳朵里。
也对, 司铎大人是极端的狂热信徒,他本能地不会相信世间存有任何诡异的超自然力量。
因为他坚信神爱世人,庇护着世人。
只会觉得世界上一切的坏事只因为人心险恶, 却不肯承认神会放任邪恶的存在侵袭人间——每一个狂热的信徒,都是这样想。
摩恩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甚至认为,尽管自己同样信仰着真理神耶弥伽, 可是也无法不承认, 许多信徒的行为和思想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不该是这样的。
他冥冥中觉得, 世界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才对。
摩恩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狠狠地深呼吸了一口才再次睁开眼。
等他汇报完, 圣坛外又跑来了两位壮士。
他们快步上前, 慌乱道:“大人,格里芬夫人被发现死在家中, 死相同格里芬老爷如出一辙, 血液被放干,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不超过一天。我们查探了两具尸体的全身, 只在两人的后颈处各发现了一道口子,却、却像是……人的齿印!”
摩恩听着这话,几乎要站不住脚,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同时腿软无力,只感到天旋地转。
血不是夜莺吸的,难不成是人吸的?!
在场众人的反应都和他一般无二,司铎也不住地后退了两步,抬手捂住心口,那踉跄的身形被身边的壮士扶住。
“摩恩,这事你可知道?”他抖着嘴皮子开口。
“不……”摩恩沉重地应了一声,突然仰起了头,“但是,我想格里芬小少爷是知道他母亲的死的。您可还记得?我在察觉不对时,向他问询可否去安抚格里芬夫人的情绪,他却不肯同意,回答‘恐怕不行’……”
摩恩听了壮士的话后,确实有想过可能是格里芬小少爷“杀”了自己的父母,但这个猜想太过丧心病狂,且小少爷本人也死去了。
“这件事,不能由我们来解决了。”
司铎大人在沉默良久后拍板定案,决定要派摩恩同格里芬一家三口加上一只鸟的尸体一起去到主教廷,由最高权利来直查此事。
他连夜放飞了送信的鸽子,准备明天一早就送这支奇异的“队伍”远行。
庞大的恶心感伴着惊愕和恐慌,一直持续到了摩恩离开圣坛还充斥在他的头脑中。
今晚是留给他最后的时间,歇过一晚便得离开帕丁利坦小镇,出发前往大陆中心。
心里没有半点即将去到离神最近的地方的激动,而是被沉甸甸的疲惫与茫然填满。
等摩恩回房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吃过一点没滋没味的饭后便呆坐在桌边,不知道格里芬一家离奇死亡的背后是什么在作祟,也不知道自己走后能把鸟儿托付给谁来照顾。
而今天大概注定是格外繁忙的一天,就连这个时候都有人来打扰——他的房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不过这一回,敲门的声音轻了许多。
“摩恩……我、我是帕西,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摩恩十分惊讶,他赶紧站起身来迎过去,同时说着:“请进。”
帕西的样子肉眼可见的憔悴,进来以后便拘谨地站在门边,任摩恩怎么邀他坐下都只是摆摆手。
“那本《异闻奇谈》是我的,你看到了夜莺的故事,对吗?”他的眼下缀着大大的黑眼圈,开口便单刀直入,只是语气有几分卑微,“我听到了你对司铎大人讲的话,你也觉得是夜莺做的,是不是?”
摩恩在听过壮士汇报的“放血口”后其实已经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只是还没等他否定出口,帕西已经神神叨叨地再次讲述了起来:“我知道那故事是真的,一定是帕丁利坦也出现了夜莺。我早就见过的,我曾经亲眼目睹!”
他的话引起了摩恩的惊觉。
“你见过,什么意思?”
“在我还在艮狄康教堂的时候,曾经奉命处理一场凶杀案。重点并不在此,那个死者死于利器,没有诡异之事发生,但是……”他说到这里眼神变得闪烁起来,“呼”了一声后才继续道,“但是在我去调查的时候,恰巧碰见了一只夜莺。它俯趴在死者的伤口上,贪婪地饮食着,那场面,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你懂了吗?在这一次听说了格里芬老爷的死状后,我立刻想起了那只夜莺……我知道自己软弱胆小,但是这件事说出去谁会信呢?我知道此事古怪,不说一声也不是故意想要害你的。好在,你也并未出事,不然,我真的良心难安。”帕西抬手捂住脸,肩膀耸动了几下。
摩恩还沉浸在他刚刚的经历中,没有讲话。
帕西抬起胳膊蹭过眼睛,抿抿嘴后对着摩恩真诚地叮嘱道:“我知道司铎大人安排你前去主教廷,那里的人只会更固执,他们就算亲眼看到都未必愿意相信真相。我过来也只是想劝你千万小心……”
“可是,血并非是夜莺吸食的。”
看到对方一脸认真又忧心的样子,摩恩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之后派去的壮士查探了尸体全身,唯一的伤口在后颈,那分明是……”
他说着说着,自己停了下来。
因为结合帕西的话语,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
鸟儿完全可以等人制造出伤口后再去饮血。
而这个人选,摩恩只能想到格里芬小少爷。
思路一到这里就又断了下来,毕竟对方终归是个死人了。
摩恩皱着眉头恨恨地捶了自己的脑袋一把,看到帕西呆愣的表情再默默补充道:“没什么,后颈的伤口并非是鸟儿造成的。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多加小心。”
帕西应了声,在浑浑噩噩中离开。
摩恩等到人走了以后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捏起那半张烧过的纸页翻来覆去的看。
其实他也不懂自己还在看什么,或许只是找个事情做,以压下自己的无措情绪罢了。
“啾啾。”小黑站在桌上盯着他,似乎是想与他互动。
往常的这个时候摩恩都会配合地同鸟儿玩一会儿,但是今天他实在打不起精神。
他敷衍地摸了摸小黑的头,把纸页也收起来,迟疑了片刻后走到了屋里那尊中型白玉圣像面前。
他刚跪下去,小黑又疯了一样地跑到他面前到处飞窜,“啾啾”叫着打断。
“小黑,先不要闹了,可以吗?”摩恩叹着气道。
每一次的祈祷都会被打扰,他已经有些无力招架。
可是在他说完后,很快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明知道鸟儿是感受不出这些的,还是轻轻地把小黑捧起来,语重心长地对它说:“我是在祈求神明的保佑,你若让我惹怒了神明,谁还来给你喂食呢?如果没有伟大的耶弥伽神明在上,只怕我已经死在了格里芬家中……”
他眸光浮动,顺了顺小黑的羽毛,继续道:“说不定正是神的指引,让你恰巧能找到我,救下我。”
小黑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垂下了脑袋,身体变得很僵硬,在摩恩掌心里一动不动。
它的一对黑眼珠也不再盯着摩恩的脸,而是看着笼子,或者说,是看着那笼子里的木头人。
摩恩的心脏好像被人攥了一把似的。
他极力忽视这份异样,以为自己是把小黑安抚住了,露出一点笑意,把它送回了笼子里。
之后他再跪在地上,鸟儿果然不再出声。
摩恩闭着眼睛喃喃道:“敬爱的真理神耶弥伽大人,您虔诚的信徒摩恩在此祈祷,祈祷您庇佑您的子民,从此远离灾难苦厄。我将永远心怀感恩与赞美,秉承您的旨意,将余生奉献与您……”
“哐当——”
摩恩受惊地睁开眼睛,仓惶地转过头去,就见鸟笼正摔在地上,小黑身体僵直倒在笼子里,被绑了布条的小腿板直地伸长,爪子蜷起。
明明被倾倒的水盆和米碗淋了满身,它却毫无反应。
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只摔到了伤口的样子。
摩恩的呼吸和心跳都滞了一拍,他甚至顾不上向神明告罪,直接就着跪着的姿势匆匆爬过去,手忙脚乱地把鸟笼给扶正起来。
“小黑!”
他慌张地打开笼子的门,小心翼翼地把小黑捧出来,眼睫以一种快速的频率不停地眨,指间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手中冷冰冰硬邦邦的鸟儿瞳孔放大,眼里再无半点神采。
它黑漆漆的羽毛没有分毫光泽,身上的伤口散发着溃烂的味道。
那模样就好像,早已死去多时。
没有一只鸟儿会在一秒之内死去,随即尸体腐烂发臭。
“小黑……”
摩恩怔住,哑着嗓子呼唤着小黑的名字。
他甚至怀疑,这两周的相处,不过是他的幻觉。
……
“神子摩恩,到了出发的时候,尽快出来。”壮士走到神子的房门前,大声叫嚷着。
他抬起手用力地拍了三下门,约莫一分钟后才有人来打开。
“你……”壮士一见到人就有些呆住了。
眼前的神子平日朗目疏眉、气质清雅、风度翩翩,今天一见,他身上的神职衣袍竟然还皱巴巴的,像是整夜没脱,细看能发现上面还有些尘土和脏污。
瞧着那眼圈也红红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样子可真是狼狈极了。
壮士心道:堂堂神子畏惧这一趟出行竟然已经畏惧到了这种地步,实在让人耻笑……
一边波澜不惊地传达通知:“去往教廷的马车已经备好,请您抓紧时间。”
“嗯。”摩恩昏昏然然地应下一声,回房取了自己昨晚收拾好的简单的行李。
他在司铎大人及一众神子神女的沉默注视下,登上了前往教廷的马车,伴着格里芬一家三口的尸体,眺望着窗外的教堂建筑。
属于神子摩恩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鸟笼,本属于其中的那只小黑鸟将永远地留在帕丁利坦的土地里。
它曾救下他的命。
是鸟儿救了他的命,而不是神明。
感受到马车飞驰,摩恩疲惫地靠坐回角落里。
他闭上眼睛,酸涩了一整夜的双眼包不住那些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面颊滚落下来。
摩恩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上面。
他的喉咙里泻出几声细微的呜咽,只可惜不会再有毛绒绒的小脑袋蹭向他的耳朵、逗他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