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有了一匹白马,它的名字依然叫做照夜。
那天送阿素回了营地,我才打发人去林子里处理照夜的尸体。谁知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找遍了整片林子,都没寻到。我想大概是巡逻的禁军偶然看见收拾了,便也没有在意。
我为什么没有在意?照夜是父皇送给我的生辰贺礼,它性子极沉稳的,让人一骑上去就莫名的安心。我曾有好几次想象着有朝一日骑在它的身上,驰骋在战场上。它跑得那样快,敌人的眼前只是闪过了一道雪白的影子,便已经没了性命。
安宁知道了只怕也是要伤心的。她身子弱,甚少出门,我只带她去马场看过照夜一次。那时她嚷着要骑,我怕她摔着了,便与她约定等她到了十岁,便教她骑马。如今照夜死了,我该怎么跟她交代呢?
我明明有很多在意的理由,可我的心里,就是没来得及在意。把阿素送回营地之后,我想着的,是她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缰绳的样子;是她扶着我的胳膊才不至于摔倒的样子;是她伏在我的背上,在我耳边温热地呼吸的样子;是她散着几缕碎发,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不成样子,一点一点挪回帐篷的样子。
尽管她一遍遍地说着“我没事”,可我从未见过她的面庞变得那样苍白,声音变得那样沙哑。在那片林子里追她的时候,明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对我而言却像是没有尽头。那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要快些,再快些。直到飒露将她递给我的时候,才开始后怕起来。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李娘娘该有多伤心,安宁该有多伤心,还有我,该有多伤心呢?
我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不停地想着若是没有飒露套住了照夜,若是我根本追不上她,若是她从马上跌了下来……一种多年前的恐惧重新涌上了我的心头,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六岁的时候,拉着母妃的手哭喊着要她不要离开我。
从什么时候起,阿素在我心里,竟变得和母妃一样重要了呢?什么时候我从偶尔会想起那个有趣的小丫头,变得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了呢?
窗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我一夜未眠,却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直被我压在枕下的那支金簪,找到了它的主人。
可是阿素喜欢我吗?她若是喜欢我,父皇和李相又肯让她嫁给我吗?若是她嫁了我,宫中规矩这样多,可会委屈了她?
我这样想着,心里就烦躁起来。起身更衣梳洗,用手掬着凉水往脸上拍了好几把,才勉强平复了心绪。正犹豫着一大早去看她是不是有些突兀,父皇身边新添的那个內侍怀桑却进来宣了父皇的口谕,要我去陪他用早膳。
我去了父皇的房间,出乎意料的是,房中只有他与我两个人,怀桑领了我进来以后,就出去了。面前的桌上摆了几样清淡小菜,父皇已经坐下了,我挽起袖子,上前为他盛了一碗粥。
“先吃饭,吃完饭我有话对你说。你也不必拘着礼,随意些就好。”父皇的语气比起平日温和了一些,不过面上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的威严模样。这几年他愈发笑得少了,随着帝国版图的扩大,他要忙的事也越来越多,堆积如山的奏章消耗着他的耐心,他渐渐变得不是我儿时记忆中的那个父亲了。
既然饭毕,怀桑带着几个宫人伺候我们净了手便又出去了。父皇端起茶杯,却只是在手中把玩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照夜死了?”
“是”,我应了一句,便没有再说话。想起之前飒露说照夜像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但它一向是由专人饲养的,且这种马的嘴很挑,草料都是从产地直接运来的,从不乱吃其它东西。这样想来,照夜的死,恐怕不是意外。
“李家丫头还好吧?”父皇又问了一句。
“她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我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像是什么秘密被人发现了一般。
“那就好,她也算是替你挡了一劫。”父皇依旧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说道。
“有人要害我?”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生长在深宫之中,我自小耳闻目睹的,都是勾心斗角的算计,自然不会天真地觉得自己能逃开这一切。只是此刻需要掩饰的,不是有人要害我的恐惧,而是这个人险些害了阿素的怒意。
“是的,你是朕的长子,眼看着也到了弱冠之年,你又是个文才武艺样样出众的,自然有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幸好这次李家丫头替你挡了,我已在你身边多派了一倍的人手保护,你自己以后也要多留心。”父皇放下茶杯,看着我说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慢了些,眼里也有了关切。
“儿臣知道了”,我起身向父皇行了个礼,没有再说话。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想害你?”父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父皇自然是知道的。既然您已加派了人手保护儿臣,想来他们再想下手,也寻不到机会了。至于想要害儿臣的人,相信父皇若是不告诉儿臣,必定有不告诉儿臣的理由,儿臣也相信父皇定会处理妥当。”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既然知道照夜死了,自然也查得出是谁要对我下手。从前我便知道宫中潜伏着敌人,他们出手害我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更何况要害我的人,从来也不会只有一个,在我羽翼未丰之时,最好的做法,就是完全相信父皇。
“你向来是懂事的,你放心,朕不会让别人伤害你的。”父皇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久违地露出了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从行宫回来以后,父皇又送了我一匹白马,也唤作照夜。它与照夜是一样的品种,若不留心,完全分不出来。
郑娘娘主动请旨,去太阴宫侍奉太后。本朝从未立后,所以太后便一直住在太阴宫,只是太后是宫中的禁忌,从无人敢提起。她住的太阴宫,也从不许人出入。郑娘娘此举,无疑于自请被打入冷宫。
我听说她与阿武分离的时候,哭得很伤心。一想到这里,我就不恨她了。与自己的孩子分离,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惩罚。虽然她有心害我,但这也是因为,她是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