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黄死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大黄的毛色就一年比一年浅,步伐一年比一年慢,眼神一年差过一年。在它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它总是趴在窝里睡觉,很少有醒着的时候。看那样子,很难想象从前在楚地时,它曾经是最好的猎犬。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姐姐从前描述过的那幅画面:秋天草叶刚刚泛黄的时候,爹爹骑在马上,她和娘亲坐在车里,娘亲的怀里抱着还不会说话的哥哥,一同去打猎。到了林子里,大黄会飞奔着去追兔子,爹爹则张弓搭箭,射些野鸡。到了中午,一家人就坐在小溪边,烤些野鸡和兔子来吃。大黄蹲在他们脚边,志得意满地摇着尾巴,等待着自己的奖赏。爹爹会摘一朵野菊花,簪在娘亲鬓边,姐姐则会在溪边追逐那些精灵似的蝴蝶,哥哥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嘴里咿咿呀呀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那个时候的爹爹,只是看守仓库的小吏。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一家人的日子勉强温饱。但姐姐说他那时时常笑着,不似现在总是板着脸。若是没有我,娘亲便还在,爹爹现在脸上的笑意,也会多一些吧?
我忍不住这样想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贏苏的话:“我母妃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后悔生了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一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你母亲也是一样的。”姐姐也说,娘亲怀我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常拉着她和哥哥,要他们摸一摸自己隆起的肚皮。这样想着,我心里的难过,就少了几分。
大黄死了的那一天,爹爹回到家中,已是晚饭后了。姨娘张罗着要给他准备吃食,他却摆了摆手,径直走到了大黄的窝里,将它轻轻地抱起,坐在院中的杏树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才亲手将大黄埋在了杏树下。
那天爹爹喝醉了,他很少喝酒,那天晚上却坐在树下,自斟自饮了许久,没有说一句话。我和哥哥见了有些担心,走到他身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
大约是听见了我们的脚步,他有些慌乱地伸手擦干了眼泪,转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拉过我和哥哥坐在他身边,口中喃喃地说着:“你看,他们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无助和脆弱。
“锦儿进宫五年了,陛下待她极好,虽未生育,已封了昭仪,还将大皇子和五公主交予她抚养。守仁已到了束发之年,读书习武都极用功的。素儿十一岁了,虽然淘气些,但心地极好,性子也好。你若是在的话,看到他们如今的样子,定会高兴的。”
爹爹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微闭双眼,似乎要将眼泪逼回眼中。
“爹爹莫要伤心了,您这样伤心,娘亲看见了也要难过的。”哥哥安慰着爹爹,自己却也红了眼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从前在楚地,我不过是个看守仓库的小吏,虽有经世治国之才,却无人赏识。那时候年轻,满腔的热血,我拿着文章将楚国的高官贵胄拜访了个遍,想着总有人能做我的伯乐。却没想到我的伯乐,就是你娘。”
爹爹说话的时候,捏着手中的酒杯,微眯着眼,像是陷入了回忆。
“她的父亲,是楚国的户部尚书。他读了我的文章,随手将它放在了案头。你娘偶然看见,便劝他提携我,他却只是轻蔑地笑了笑。我再次登门的时候,等来的依旧是闭门羹。可你娘偷偷躲在门房,瞧见了我。第二天,她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说要嫁给我。“
爹爹说着,扬起嘴角笑了。可伴随着这笑容的,是一滴清泪。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看着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姑娘,脸憋得通红,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却笑了,说她只问我一句话,愿不愿意娶她。若是不愿,她立刻就走。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平日里口若悬河,此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连连点头,半天才说出一个好字。她见我这副模样,笑了,那个笑容,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风景。”
爹爹说这话的时候,转头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道:“其实你笑起来,很像她。”说罢,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平日里对你不甚管教,是因为看到你,总想起你娘来。虽然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这样的我,让你很难过吧。对不起,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爹爹说着,伸手将我搂入怀中,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我拼命地点着头,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落了下来。“我知道,爹爹你别这样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娘亲看见了才放心。”我努力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哽咽着说道。
“好,我们说定了,以后要一直和和美美的,要让你娘看了安心。”爹爹说着,拉起了我和哥哥的手。一阵微风吹过,杏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我们三人的肩头,落上了几朵杏花。
“看来你们的娘亲,听了这话也很欢喜呢。”爹爹拈起一朵落花,笑了。“我今日这样难过,是因为大黄是她留下的,原本觉得大黄走了,她的痕迹又会淡了一点。可我错了,她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们。你们是我和她生命的延续,只要你们在我身边,她就一直在我身边。”爹爹说话的时候,拉着我们的手拉得更紧了。
“爹爹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哥哥说道。“我也是,我也要一直陪着您。”我也跟着说道。
“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不难过了。”爹爹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不舍来。